应许闲云枕上书(季三岁)_承·南柯梦(8)(2 / 2)_应许闲云枕上书最新章节免费阅读无弹窗_嘀嗒读书

承·南柯梦(8)(2 / 2)

裴莫闻言露出微笑:“许老师若能出演晚生的作品,那真是晚生的荣幸,只是……实不相瞒,我并非全职编剧。”

顿了顿,她小心翼翼地递上名片,“晚生目前忝为陆梓君工作室的宣传总监。今日冒昧打扰,也是希望许老师能够重新考虑和我们的合作——《经声莲海》这首歌,我们尝试在编曲中融入了传统昆曲元素,希望能够向更多年轻听众推广昆曲这项古老的艺术。同时它也是梓君待播新作的同名主题曲,目前合作的音乐平台也答应给我们很好的资源位,一旦上线,这首歌的曝光量会相当可观。”

她说着掏出手机,提议道:“如果可以的话,许老师我加您个微信吧。将这首歌的创作背景、歌词以及demo都发给您,好吗?”

说真的,若非梅琳的啜泣尚在脑海徘徊,也许任谁都很难拒绝美人这般殷切期盼的眼神。可惜许云声实在不愿与“陆梓君”这三个字有什么牵扯,他看也没有看那张名片:“抱歉,我接下来两个月都要专心排练新戏,真的没有办法参与你们这个项目。”

他拒绝得温和而坚定,吴琼英在一旁急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抬手看了一眼腕表,“现在时间还早,泊舟,你扮妆换衣服也用不了那么久,去旁边夜上海坐坐?还是那家川菜馆子?我请你们吃饭,你再考虑考虑。”

不等许云声推辞,裴莫先否决了这一提议:“老师您说笑了,哪有演出前吃个十二分饱的道理。”又仰起脸来哀求许云声,“既然如此,那么许老师,我加您个微信吧,等您忙完眼下的项目我们再联系。”

“不了,我不用什么微信。”许云声随口编了一个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言,“演出快开始了,我还要准备登台,裴小姐,请恕我失陪。”

他拂袖离开,留裴莫尬立原地。

许云声自然是明白的,裴莫是吴琼英亲自介绍而来,他如此不留余地的拒绝,亦是折损吴琼英的颜面。但……有机会再向吴老师赔罪吧。他在心底默默叹息,戏曲届注重人情往来,注重前后辈传承,至今仍保留完整而细节繁复的拜师礼,后辈需时刻保持恭谨姿态,他其实做得不该。

许云声就这样怀揣种种杂乱念想,在丝竹声中缓步登台,优雅的扮相瞬间换回一片迎帘好。舞台上灯光炫目,追光一直绕着许云声,他向来是看不清台下观众的面容的。何况《南柯梦》这样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弃官归里的淳于棼酒后醉眠,梦见使者迎他去做槐安国驸马,赴任南柯郡太守。

那是一段二十年漫长的漫长岁月,是他亲历悲欣交集的人生,他与瑶芳公主婚后恩爱有加,膝下儿女承欢;他待南柯郡倾注心血,与民生息,政绩斐然;那又是一个人真实而隐秘的欲/望,公主病逝后,淳于棼进居左相,权倾朝野,引来三女争夫的荒唐,一时淫/乱无度;那更是历朝历代无数高官权臣的真实结局,他遭右相进谗,终被罢官放逐,乘牛车归乡,惨淡落幕……

二十年的荣华富贵、权力争斗、世态炎凉、人言可畏,皆不过南柯一场梦境。淳于棼就此醒来,许云声却完全沉浸在淳于棼的幻影中。所谓的槐安国只是庭院一株槐树,包括爱侣在内的五万户生民,竟是槐下蝼蚁。

他燃指焚香,“痛煞我也”,渡化槐安国民众升天,待妻子瑶芳出现后,紧紧拽着她的水袖不放,诉说恩爱思念。多情而落魄的武官试图以这笨拙的姿态与天争,终被禅师点化,发现原来当初定情的金钗犀盒竟是槐枝、槐子。蝼蚁,真的是蝼蚁。

“俺淳于棼这才醒了,人间君臣眷属,蝼蚁何殊?一切苦乐兴衰,南柯无二。等为梦境,何处升天?小生一向痴迷也。”

一折《情尽》,演绎得心酸而苦涩,世事如梦幻,莫过于此。

整出戏意外成功,生旦都对剧本烂熟于心,算是弥补了彼此间默契不足的缺陷。谢幕时台下掌声热络不绝,许云声作为男主角,在瑶芳公主的示意下压轴登台,向观众再三鞠躬致意。“许泊舟,我!爱!你!”年轻一辈的戏迷总是活泼些,从不计较梨园规矩,竟有观众在台下如是大喊,还是男生,引发全场哄堂大笑。

许云声也绷不住笑了,顺着声音的来源去寻那名观众,长安大戏院的布置,与别处有细微不同,后排是普通剧场常见的座椅,最前面两排却保留旧时茶楼的模样,几张八仙桌,观众围绕而坐,有服务生为其添茶倒水。

人影纷杂,他不过随意一扫,目光所及却先看到裴莫坐在第一排正中央的位置,身旁吴琼英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她漫不经心地听着,掌心托腮,一手端着茶,贝齿轻轻咬着茶盏边缘,明明是闲适而懒散的坐姿,连唇角都噙着笑,那一双澄澈眼眸却直直落在他身上,瞳孔倒映满座灯火,幽幽远去,冷冽又深邃,竟有一种淳于棼立地成佛时的宿命感。

求仙身不可得,求佛身不可得,求众生身亦不可得。许云声脑海里蓦地跳出这一句,不禁浑身一颤,恍如浮游蟪蛄窥得天意,照见临渊业火下芸芸众生的最终运命。

演出结束后主办方要派车送许云声回酒店休息,许云声本欲婉拒:“酒店不过十分钟步行的路程,何必麻烦。”工作人员劝道:“外面下大雨呢,还是让我们送您吧。”

工作人员说得不错,车辆缓缓驶出地下车库时果然暴雨倾盆,阴沉了一个下午的天幕彻底被撕开一道口子,水珠噼里啪啦砸向地面,闪电骤然劈裂,天地间一片水雾腾腾,许云声就这样在电闪雷鸣的清冷白光中,被一抹纤细的身影吸引住目光。他顿时紧张:“麻烦停下车,谢谢。”

是裴莫孤身站立苍茫夜色,不躲不闪不避,任暴雨倾盆浇下。

许云声的伞被狂风吹得直拿不稳,他几乎是迎着雨水浇头一路跑到她身前,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不撑伞?”

年轻的女人展露笑容,水泽顺着额前发梢簌簌而落,宛如泪痕。“求仙身不可得,求佛身不可得,求众生身亦不可得。”她说,连眼睫都有水珠凝落,衬托眼波流转,氤氲无尽缱绻温柔,“所以我只能来求许老师。”

那是《情尽》的戏文,是《南柯太守传》的终章,是许云声自以为窥见的天命,在裴莫缓缓的倾诉中,却似化作最美的情话。或许“情话”二字并不精准,许云声记得第一次走进曲社时,老师曾惊叹他眉眼奇佳,身段优雅,美得近乎有杀伤力。那是一位名满天下的大前辈,居然用了这样的评语,年幼的许云声根本听不懂,只好畏惧地站在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出。美丽怎么会有杀伤力呢?他恍惚仰起脸来,镜中的倒影竟慢慢模糊,幻成抬眸一笑的裴莫。幽幽眼眸直击他的心魂,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耀秋菊,华茂春松,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美丽。

他唱了太多艳美的诗词,演绎了太多凄美的梦幻,如同稚嫩的婴孩,包覆在美丽的襁褓里生活太久,终为一份绝美倾折。

沉默良久,许云声听见自己的疑问:“你是御小鵹,完全可以去请我的师父孟祺,他不会不给你这个面子——为何一定是我?”

裴莫坦诚:“你是陆梓君点名要求的,作为幕后团队,我会无条件满足自家艺人的一切需求。”

原来如此么。许云声阖了阖眼:“好的,我期待……我们的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