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氏拉他到小筑坐下,温言细语,细细开导。
夜雨渐收,亭檐滴答,晚风拂过,他内心便如同这一池吹皱的春水,静起涟漪。
岑氏说,你爹不是厌你,他只是嘴笨,不会表达。
他只是愧疚如斯。
可他却开口,声音比这雨声薄凉:
“娘。”
我怎能不怨?
谢雩因着愧疚,便能躲着他,这些年来,不闻不问,他可知他每每看着别人家父子和乐,他心里有多么受伤?
他越躲他,他便越怕他。
到头来,他未能成全他的愧疚。
他也未能成全他的亲近。
那便一直,渐行渐远。
……
叮咚夜雨声中,谢深抬了眼眸,望向岑氏。
烛影飘摇,妇人温雅的脸上,尽是小心翼翼地忐忑。
他忽就心软了。
“娘。”
“莫再说了,儿明白了。”
儿不怨父亲。
……
*******
谢深翻了个身,心中依旧思绪万千。
他此次回京,是为参加今年春闱。
宋冼州收他做入室弟子的时候,曾问他,研习经义、读遍圣贤,是为何?
是为那家国,还是为那忠义?
他当时闭口不答。
家国?忠义?他通通没有。
他既无为天地立心之心,也无为苍生立命之意,更遑论为往圣继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内心狭隘的很。
他这人生前二十年,都陷在一份求而不得的亲情里,怨恨着、渴慕着,似走火入了魔,挣扎得似每一个凡尘中翻滚的懦夫。
既卑微,又可怜。
他没法子像宋冼州期待的那样,成为那圣贤君子。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又羞愧于自己的狭隘来。
他嘲讽地想,呵。
真是不讨喜啊。
……
因此,对于今年春闱之事,他是迷茫的。
宋冼州让他试一试,开开眼界,他却有些抗拒。
他知他心有自卑。
他便努力拓宽他格局。
可谢深仍是不解。
他对家国、忠义,尚是一知半解,更遑论仕途经济。
他在害怕,他心胸这般狭隘,怎堪立于九尺庙堂之上,为苍生请命?
可他又不甘。
二十年来,他似一直没有自己的想法,总是一直,被身边各种各样的人,推着,被动地向前。
游学也好,春闱也罢。
二十年来,头一次,他忽地,心生出一丝叛逆来。
……
谢深越是心乱如麻地想着,便越是睡不着觉,他辗转反侧,索性起了身,穿好衣,出了院走走。
春寒料峭,夜雨渐稀。
谢府依湖而建,谢深的小院,千秋雪,便坐落于湖边;与他毗邻的,是谢澄的小楼,杏花天影;视线越过湖面,透过朦胧薄雾、树林阴翳间,便可见谢雩的住所,不知春;而其后隐隐约约,便是岑氏所居小筑“三更归梦”,那层层叠叠的画檐。
谢府一家,只谢泓住得最远,居住在湖岸北一个小丘上的水榭里,庭间自带了一小武场。
谢深慢步于湖边,溜溜达达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对岸,谢雩远远地送了宋冼州出来,背对着他,看不出什么表情。
倒是宋冼州,脸上似带了微微薄怒。
看样子,似是吵架了?
谢深皱皱眉,没上前,天色已晚,他便暂时按下心中疑惑,打算明早再问。
谢雩送走宋冼州后,远远的小路上,忽又来了个人影,谢雩便迎上去,接了他,复又进了书房。
谢深却神色一凛!
他一向眼尖。
方才谢雩没有注意,那人进去后,苍郁树影间,又闪过几道黑影。
刺客!
分明是跟那人一起来的!
谢深心底一惊,却面上不显,他不着痕迹地捂住嘴,悄悄隐于湖岸一柳树后。
只见那几人黑巾蒙面,一身黑衣,鬼鬼祟祟,绕湖岸搜索了一番后,复又隐入林间。
那几人身法着实诡谲,没入竹林后,竟似消失了一般,像阵轻快的风,夜色下,茂密苍柏间,只余竹影摇动。
林暗草动,朝北而去。
不是刺客?谢深微微挑眉。
好像是在搜寻着什么。
谢深隐于湖岸一憩石后,待那伙人走远,便迅速溜过湖上小桥,来到不知春的草堂下。
不知春独领一堂,左书房,右寝卧,中央一正厅,正对湖面;暗香浮动,水殿风凉。
堂侧净植翠竹松柏,沉沉夜色下,巍巍而立,茂然苍翠,夜风抚来,万杆青竹摇立,摇落竹间新露。
松风寂寂,枯荣带雨。
谢深顶着微寒夜风,悄悄蹲于堂前草丛下,正对头顶书房。
寒灯如豆,纱窗上映出两个人影。
一道挺拔修长,正是他爹,谢雩;另一道矮胖,挺着个圆圆的肚子。
谢深轻轻抬起身,以期看得更清楚。
熟料他刚挪动了身子,房内忽然传来“咣当”一声,茶盏打翻的声音。
“荒唐!”
谢雩暴怒的声音传来。
谢深忙惊得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良久,房内才传来一人委委屈屈地声音:
“这……谢相,下官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求你呀……”
“黄大人,”谢雩深吸一口气,欲压下心头怒火,神色冷峻,眸中却尽是摄人地寒凉:
“黄侍郎!”
“你今日深夜,带着这些东西,来拜访谢某,只为求谢某昧下……”他压低语气,居高临下,眸光似箭,看破人心般,死死盯向那黄侍郎。
那黄侍郎努力压低身子,汗如雨下,在谢雩摄人的目光里,肥胖的身体瑟瑟发抖。
似是只见了老虎的猫儿,几不敢言。
寂静之中,只听谢雩冷言,一字一句道:
“今日那牢中采办所中,乃是宫宴之毒。”
“大人!!”黄侍郎吓得浑身颤抖,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
“哼。”谢雩怒而拂袖,高声呵斥:
“且不说朝中严禁官员私相授受,那毒物如何流进刑部大牢,侍郎心如明镜,想必比谢某清楚!”
谢雩转身高喝,语气掷地有声:
“你今日兜兜转转来拜访某,侍郎欲做什么,当真我不知?”
“你们私下里的那些动作,当真我不知?”
“你刑部里的那些龌龊事!”
“当真我不知?”
“大人啊——”黄侍郎甫一闻言,“扑通”一下,扑到谢雩脚下,死死抱住谢雩大腿,痛哭流涕,那一团肥肉的脸上,竟有些滑稽:
“那采办中毒一事,下官真不知情啊!”
他抬起头,如豆小眼盯着谢雩,状似真挚地哀求道:
“谢大人,您帮帮我吧。”
“您也知圣上这几年脾气越发阴晴不定,唯对着您,还稍微有点客气,就算下官不昧下此事,也不敢单独面圣啊,大人。”
“恕谢某无能为力。”谢雩依旧一张冷面,八风不动,一字一顿道,“侍郎好自为之。你刑部出的事,你自己且去面圣,你真当圣上一无所知?”
说罢,便面带不耐的,推开那黄侍郎,抽身欲去。
可谁知黄侍郎又扑了上去,说了什么,谢雩闻言一顿,手上便停了动静。
一时间,房内二人说话声渐小了下去。
谢深凑近窗,却听不到什么,二人说话声又压得极低,见如此情形,他只好略遗憾地皱皱眉,转了身子,离开堂下,眸中暗自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