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楚建中二十七年,二月二十八日,晨。
这是自十五宫宴一案以来,景元帝首开朝会。
时至卯初,黄林甫才急急忙忙下了轿,尚不及撑伞,便顶着雨,迅速地朝宫门处奔去。
昨日缠绵春雨,晚间已散,却不抵这盛京春日,素来阴雨连绵,凌晨五更时分,又小雨渐起,淅淅酥酥,笼罩了整个盛京。
黄林甫出府时走得急,连带着下人也未及带上伞,好在清晨时分,天将未明,雨势不大,见状,他便一边低着头,急急地朝宫门赶,一边不停举着袖子,眯着眼睛,揩去那淋了满头的细雨。
……
薄雾冥冥,水汽扑面。
大楚皇城皆以大理石、汉白玉铺地,雕梁画栋、朱墙绿瓦,远远观之,氤氲细雨间,殿宇连绵,辉煌起伏,宛若天上宫阙。
昨夜倾盆大雨,打落宫墙梨花,梨白的花瓣落了满地,暗香成泥,竟为这森严的宫阙,平添了几分婉约。
而黄林甫此刻却无意欣赏这一派伤春美景。
他整着衣冠,扶好官帽,不顾脚下不停地打滑,拖着笨重的身子,气喘吁吁,终于赶在宫门落锁前的最后一秒,闪进了宫墙内。
“呼。”总算赶上了。
他不禁放松地呼了一口气。
好在方才出门时,他见自己晚了,机智地让轿夫抄了小道,绕过长街,从午门进了宫城,一路上没碰见御史台那帮御史,不用被逮着克扣俸禄。
黄林甫一想到这儿,眉宇不禁浮现出了几丝庆幸,心底却忍不住破口大骂。
无他,昨日众人齐聚黄府,本就密谈到深夜,他好不容易送走了那帮豺狼虎豹,可谁知昨晚又出了一件大事。
虽说,那件“大事”本同他刑部无关,但黄林甫一想起昨夜,他方送别了他那不省心的上司林绹出了府,一回头,却发现不知何时,言侯正静悄悄站在他身后,神色温和,嘴角挂着素来淡淡的笑。
他就恁地凭空冒出了一身冷汗。
“见过侯爷。”虽说蓦然吓了一跳,但他还是端起了衣袖,恭恭敬敬地行礼。
无他,他实在是不愿意招惹这位不知深浅的言侯。
“诶,侍郎这是做甚?你我之间,何须多礼?”熟料这时,言侯却快步上前,亲亲热热地扶起他,素来保养得宜的双手按在他手背上,别有深意地拍了拍。
说罢,又朝他温温柔柔一笑,眼角眉梢略显几分细纹,眼波流转,清雅的脸上风韵不减。
一时间,黄林甫目瞪口呆。
他他他、他娘的!没听说过言侯好这口啊!
他愣是凭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一时竟没反应过来,呆愣地站在原地,慌得不知所措。
见黄林甫这一副傻傻的模样,言侯不禁疑惑地挑挑眉。
这人究竟行不行啊?
看上去不大聪明的样子,也能成事?
“侯、侯……侯爷,”见言侯一脸怀疑的表情,黄林甫可算是反应过来了,不动声色地推开他的手,拉开距离,“有什么话,您不妨直说吧。”
此时此刻,他就算再蠢笨,也明白,这言侯,八成是想拉拢他。
“侍郎好生聪慧,”见被他推开,言侯却不见半分生气,依旧笑得温温柔柔,恭维了几声,唯眼神瞟过林绹离去的方向时,忽闪现出几丝精光:
“侍郎这般人物,在刑部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止是贺公,本侯也很欣赏侍郎呢。”
“只是……”他说道这儿,语气忽然一顿,似带了些许不经意的遗憾,“方才在堂间,本侯看林大人的表情……”
“怕是不以为然……”
他这话说得拖拖拉拉,遮遮掩掩,犹抱琵琶半遮面,似是怕戳痛了黄林甫的心,极度地为他着想。
只是黄林甫闻言,却不禁面露苦笑。
他何尝不知,早在今晚他方回报了事情不成时,那林绹面上忽闪过几分微动的表情,望向他的目光里,不经意间,带上了几丝寒凉
——他就知道,他这便宜上司,怕是已经想好了,要将他推出去顶罪。
就算那蓬莱香不是他批准流进诏狱里的,他也难逃其咎。
“下官多谢侯爷提点,”他朝言侯抱了抱拳,以示感谢,面上不为所动,嘴上却冠冕堂皇道:
“只是林大人乃下官上级,自是对下官多加‘照抚’了些。”
他浸淫官场多年,话术自然滴水不漏,几下便圆了场,心底却暗暗腹诽道,便宜上司虽不安好心,但在贺家手底下,依旧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贺知虽脾气暴躁,但对自家的门生,向来大大方方,待遇极好。
他拒绝言侯,除了摸不透这人外,自然也有自己的考量。
这世道里,能明哲保身,自然最好不过。
“哦?那侍郎真是好生‘仁义’,”果然,言侯见他嘴上推辞,不禁挑了挑眉,脸上的表情更深了几分,“本侯就知,本侯没有看错人,只是……”
他话说到一半,却突然压低了身子,靠在黄林甫耳边,轻声呢喃道:
“良禽择木而栖。”
黄林甫浑身一震。
他心下未动,却又听言侯继续言:
“侍郎这般玲珑心思……”
“想必知本侯意有所指。”
他说得含糊其辞,语气温柔,熟料黄林甫闻罢,却不禁浑身血液一凉,打了个寒噤。
这言侯……
竟不是同贺家站一起的?
靠!他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多少次?他们议事时,这人就站在一边,不动声色、面带微笑地旁听?又有多少次?他们事不成,他却依旧温和地圆场?
这人素来一副温温吞吞,老好人的形象,温和到令人没脾气,可谁承想!
这么多年,他竟一直潜伏在他们身边!刺探了这么多事!
难怪!
最近他们老是事不成!
一时间,黄林甫双目圆睁,惊恐地望向言侯。
这人若是对手,该有多可怕?
见黄林甫这般模样,言侯满意笑笑,知是事已成了。
黄林甫已然入彀。
于是,他也不再啰嗦,起身整衣,同黄林甫告别道:
“侍郎好自为之吧,本侯这就先回了。”
说罢,便拂袖转身,不顾黄林甫呆滞的表情,优雅地离去,只留一道声音,远远传来:
“侍郎再仔细考虑考虑,若有意,随时府上找某!”
……
唉。
黄林甫回忆到这儿,心底不觉唉声叹气。
言侯虽对他有意,但他不能对不起贺公。
骑墙的事,他已经做过一回了。
他被清流围攻唾骂的那会儿,还是这位贺公愿意收留他呢。
更何况,他还尚且不知这言侯到底站哪一方。皇帝?太子?西川那位?还是那个贤明远扬的润王?
总不会是胡人吧?
黄林甫悻悻地想,若不是他顶头那便宜上司林绹,就算是打死他,他也不愿意离开贺家的阵营。
只是……
想到昨晚那一堆糟心事,他又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世道艰辛,清流难,殊不知他这等小人,却是更难。
清流尚且留有美名,可小人若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至死不得翻身。
这天下棋局,每一步,他都得用命去赌。
……
春雨淅淅,不一会儿,雨势竟又有渐大之势,黄林甫连忙以袖遮头,加快脚步,朝最后一道宫门赶去。
雨势如盆。
连绵大雨断了线般,不停下掉,“滴滴答答”,催打着檐下朱墙黛瓦,直教人心乱如麻。
黄林甫心急如焚间,不经意抬头,却见已近最后一道宫门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