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秦栩君已坐直了身子,轻揉着眉间,似要好好安抚微蹙了好久的眉头。
何元菱望见案桌上的茶水还是满满的,但显然已经凉了,知他这么久连茶水都没有喝一口,不由心生疼惜,轻声道:“皇上您太累了,奴婢叫他们将午膳送进来。”
被秦栩君伸手拉住:“不用忙,朕不饿。”
哪里会不饿。自从回宫以来,他常常与朝臣议事,一议就是很长时间,并不按时用膳。
“是不是过了饭点儿,饿过火了?”何元菱问。
秦栩君其实是吃不下,任着性子道:“不。就是不饿,不想吃。”
“小朋友一定要按时吃饭!”何元菱凶凶的,“而且皇上您整日上朝也坐着、读书也坐着、批阅折子也坐着,都没有运动,对身体不好。”
“对身体不好”。这样的话,还是秦栩君很小的时候,听自己的奶娘说过。
后来奶娘也出宫了,不知所踪。
被何元菱这么一凶,秦栩君没脾气:“那就吃几口,只吃几口啊。”
这样子真的跟不爱吃饭的小朋友一模一样啊。
郭展送了午膳进来,果然秦栩君只吃了几口便让端走。何元菱看着心里愁,思忖着,皇帝胃口不好,肯定是运动少。
自从她在兴云山庄认识他,就没见他正经运动过。
后世那些少年,打篮球、踢足球、登山……健身方式众多,这古人的体力活远比现代人多,所以民间那些贫苦人家倒不用考虑什么“运动”,但皇帝不一样。
说现实些,便是后世被学业压得喘不过气的少年,还有体育课呢,秦栩君身为皇帝,却只有经史课。
所以他瘦啊,瘦到飘飘似仙。
“皇上会舞剑吗?”何元菱问。
秦栩君被她这突然一问,有些懵:“不会啊,没人教过……”又想起,这小凶婆子刚刚提什么运动,难道是想叫自己舞剑?
赶紧摇头:“朕不爱舞剑,别打这主意。”
得,用意被识破。何元菱也不遮掩了,索性退了一万步,道:“不爱舞剑,散步总可以吗?”
“你陪朕一起吗?”
那就牺牲点喽。何元菱点点头:“若皇上想要奴婢一起,奴婢当然十分愿意。”
秦栩君立即起身,刚刚的倦容一扫而空,笑吟吟道:“要不咱们出宫去吧?”
何元菱顿时双眼放光:“可以吗?”
“有何不可。朕也想出去走走。”
何元菱想了想:“奴婢对京城一点儿都不熟,得去问问郭展,他从小京城长大,定然知道哪里景致清幽,适合散心。”
秦栩君却道:“不,朕想去人多的地方。”
不多时,一顶十六人抬大轿从皇宫出来。大轿中正是秦栩君和何元菱。后头跟着二十来个太监和宫女,还有暗随的内宫侍卫。
虽是很精心地全部换了民间服侍,但那浩浩荡荡的气派,还是显出不同于民间的气息。
何元菱本来没打算上马车,她着了婢女服饰,本来应该跟着宫女们一起步行,却被秦栩君一伸手就拽进了轿中。
几位宫女眼睛都直了,除了见怪不怪的吕青儿。
隔着纱帘,秦栩君问:“有两位宫女不是长信宫的人,是你今日选出来的?”
“皇上好眼力。李宜真和郁凤岚,都是上午选出来的佼佼者,学问修养皆是不俗,明珠蒙尘了。方才她们正好过来候命,便叫了一起出来,奴婢也好趁机见识见识她们的行事。”
虽二人生得貌美,秦栩君也没多看,已将眼神收了回来,点头道:“学问只是底子,行事才是正道。是否能担大任,也非朝夕之功……”
还未说完,已望见何元菱偷笑。秦栩君扬眉:“当然了,小菱就不一样,朕头一回见到小菱,就察觉到不同凡响。”
“噗!”也太会找补了,何元菱笑出声来,“莫非皇上觉得奴婢研墨的功力不同凡响?”
“研墨功力一般般,往琉璃瓶里扔石子的功力的确不同凡响。”秦栩君也不饶她。
二人笑了一会儿,声音传到马车外,又是一阵猜测。
秦栩君又道:“这宫里能识文断墨的宫女,大致都和你一样,是犯官之女。你说这两宫女一个姓李,一个姓郁,朕倒想起两个大臣来……”
何元菱终于还是忍不住:“皇上,其实奴婢……查过她们的出身了,都是被太师查办的罪臣之女。”
如此一说,彼此心照不宣,皆笑了。
秦栩君叹道:“你这小心思,也太足了。回头要诓算朕,朕也必然帮你数钱。”
何元菱赶紧表衷心:“奴婢便是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诓算皇上。”
呵呵,你真没诓算过?秦栩君笑而不语。
诓算,他是不怕的。小菱绝不会对自己不利,这才是他不怕被诓算的底气。
“今日雅珍长公主找朕,是想与驸马和离,朕同意了。”
秦栩君突然说这话,心里其实有些紧张。
他不知道何元菱对雅珍长公主的私事了解多少,又是否知道长公主的心上人,就是那个远在江南的束俊才。所以他故意提起,想看看何元菱的反应。
却没料到,何元菱的脸陡然飞红。
秦栩君只道她想起了束俊才,又是一阵酸意涌上心头。
“她这番和离,定然很快再嫁。朕有些担心她的名声……”
何元菱脸色绯红,其实是想起了长公主那些让人羞耻的耳语,和束俊才没有半毛线关系。
听秦栩君这么说,倒是并不担心。
“长公主殿下绝非一般女子,若在意俗世名声,又怎会执意和离。皇上只管随她去,她有的是各种法子,总要寻到自己的幸福才能放手。”
“如此说来,你觉得朕做得对?”秦栩君目光炯炯。
“当然。与不喜欢的人在一起,那是委屈求全。民间盲婚哑嫁,苦姻缘已甚多。难得长公主尚能挣扎,皇上成全是美事。”
秦栩君越听越觉得,这丫头好像很赞同的样子。
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她根本不喜欢束俊才,二是她对长公主钟情之人一无所知。
如此一试探,秦栩君立刻觉得,还是让继续她“一无所知”吧。
“为何刚刚一提到雅珍,你脸颊好红。是不是她又说了什么不害臊的话?”
这就明知故问了。
既然已经确定何元菱不是因为束俊才而脸红,那自然是你那豪放姐姐又说了惊天言论,把何元菱这么厚脸皮的姑娘都说到害臊了。
“长公主说,让皇上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什么鬼。神特么“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秦栩君本来满心荡漾,一下子就被说懵。
半天才回过神来,悠悠地道:“此八个字,十分有内涵,待朕细品。”
何元菱这下得意了:“嗯,长公主殿下说,皇上天下第一聪敏,必定能明白其中深意。”
马车外已渐渐热闹起来,似乎已到了街市,隔着纱帘望去,路边还有各色小摊。
仁秀上前,凑到纱帘边低声道:“主人,这是秋月街集市,要不您下来走走?”
秋月街集市并非京城最热闹的集市,但此处离皇城近,再者郭展也不敢推荐更热闹的集市,怕太拥挤的地方不安全。
倒是皇帝长这么大,极难得出宫,便是每年春耕、祭天之类的活动都不曾参与过,他也不嫌弃是不是最热闹,反正人来人往的,吆喝声四起,已是很新鲜的景象了。
何元菱先下了轿,又转身去扶秦栩君。
秦栩君才不要她搀扶,显得自己弱不禁风似的。但他没有甩开何元菱的手,反而顺势牵住,指着前头的糖葫芦:“这就是传说中的糖葫芦吗?”
可怜的娃,连这么驰名中外的小吃都没见过。
“对啊,过去看看?”
何元菱雀跃着,极为自然地松开秦栩君的手,跑向糖葫芦摊。
反倒留下秦栩君,讷讷地搓了搓手指,感觉到自己被嫌弃了,望向何元菱的眼神都有了几分幽怨。
李宜真和郁凤岚大开眼界,心中暗暗称奇的同时,不由去看吕青儿。
却见吕青儿小小的个子,却是一脸视而不见。二人皆是大家闺秀出身,立时明白在皇帝身边,这怕是常有的景象,搞不好皇帝还常常被何总管嫌弃,自己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也早早地习以为常才好。
卖糖葫芦的是个大爷。
为什么普天下卖糖葫芦的基本都是大爷,何元菱也不是很明白。可能是插糖葫芦那个草架子颇有份量,所以大娘扛不动?
反正,大爷一见到二人跑过来,顿时眉开眼笑。
一看就是有钱人啊,又是生得这么好看的一对璧人,谁见了都喜欢。
“要不要糖葫芦?这可是今年新上市的山楂,用熬了半宿的冰糖裹的。我老白头的糖葫芦,秋月街方圆五里最好卖的。”
何元菱对糖葫芦也没啥研究,围着草架子转了三圈,问:“好像品种都不一样?”
老白头介绍道:“都是冰糖裹的山楂,但这是加了芝麻……”
一块绢子无声息地系上了他的脸。
郭展一边在他脑后打结,一边道:“说就说,别喷唾沫,手也别指到糖葫芦上边去。”
被蒙了面,只露出两只眼睛的老白头很生气:“嫌我脏,这糖葫芦还都是我手上做出来的呢。哼。”
何元菱赶紧道:“老丈您别生气,我家主人爱干净,下人们过分谨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