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摔碎的,还是……云舒未及细思,对面谢景起身,冷冷道:“喝完了,多谢陛下赏赐的茶!”
俯身捡起调羹,后退两步,“陛下还有什么吩咐?”
沈月霜也清醒过来,赶紧跟上她的脚步,垂手躬身侍立在一旁。
气氛又恢复成泾渭分明的君臣主奴,
云舒也不在意,笑着吩咐道:“将这里收拾一下,再将书架丁字柜第三层的两本书给朕拿过来。另外准备笔墨。”
两人转身忙碌起来。沈月霜在书桌前摆开笔墨纸砚,而谢景去找书。
《扬南郡风物行》,看着书名,谢景心神微动,这本书她知道,是一本前朝大儒写的游记,描述游历扬南郡的种种经历。
这个冒牌货是扬南郡的人?或者跟这本书的主人有关系?
谢景将书递过去,状似无意地问道:“陛下可要《素心斋记》?”是同一个作者的诗词合集,比这本游记有名多了。
“不必了,朕只是觉得这本书有意思。”云舒当然不会去看那些枯燥的诗词文章。
谢景不再试探,退到了旁边。
看了片刻的书,云舒起身到了桌边,开始练字。
这是她穿越以来最痛恨的工作了,毛笔字什么的,身为一个现代人怎么可能会啊!
每到这个时候,云舒就恨,为什么原主不是个文盲!!!
作为一个童年是流浪儿,少年被歧视被打压,之后投奔战场的武夫来说,不是文盲简直不像话!你对得起凄惨的童年吗?
站在旁边的谢景突然打了个喷嚏。
云舒摆开宣纸,一边练字,满心怨念。
偏偏原主是个狼人,返京之后发现自己文不成武不就,并没有自暴自弃当纨绔,反而拿出十倍百倍的劲头儿,将所有落下的功课一样样补了回去。读书练字的习惯哪怕在最危险的战场上,也从不懈怠。
谢景悄悄揉了揉鼻子,偏头偷看云舒写字。
只看了两眼,她就觉得眼睛要瞎,这是什么狗爬一样的东西?!江图南夏德胜他们一定是都背叛了自己,不然不可能瞎成这样吧!
云舒看着字帖上的成果,也不太满意。
穿越过来之后,还承担着批阅奏折这样的重任。幸而原主刚刚当上皇帝,新皇朝,新规矩,云舒将奏折的批阅方式简化为对勾画圈为主,又重点练习了准、否、另议这几个字,才勉强应付了过去。
原主的字不仅工整,还带着一种凌厉的气势。云舒练习了这么多天,进度有限。
这个冒牌货在模仿自己的笔迹,谢景很快发现了,又陷入迷惑。
笔迹这种东西不是应该一开始就先练习好吗?假冒皇帝这种惊天动地的阴谋,谢景无法想象会出现这种纰漏来。
练完了几张字帖,云舒卷起来直接扔到了旁边的茶炉子里,火苗吞噬纸张,不留痕迹。
沈月霜看得诧异,她并没有看清楚云舒写的内容,只以为皇帝写了什么朝政机密,不想泄露,自然也不敢多问。
谢景却知道他是不想留下痕迹。看来这乾元殿也并不全是冒牌货的人,否则何必如此谨慎呢。她垂下视线。
在东书房蹉跎了一个下午,云舒去用晚膳了,临走之前,还体贴地向两人叮嘱一句,“朕今晚不过来了,你们早些歇息吧。”
送走了皇帝,沈月霜大大松了一口气。
只觉得这一天的工作无比充实又处处新奇。
原来给皇帝当女官是这样有意思的活儿,皇帝比预料中的还要温柔可亲。
记得前两年在信王府的赏花宴上,也曾经远远看到过一次楚王殿下,惊艳于少年权臣的俊美冷酷,也畏惧于那肃杀凛冽的气度,谁能想象,私下相处起来,竟然是这般春风化雨的态度。
比起意外,更多的是一种隐秘的欢喜,皇帝这样温柔的一面,自己是极少数的能见到的女子了吧?
“传言真的不能相信啊。”走在回去的路上,沈月霜忍不住笑起来,小声道,“陛下真是个好人,风趣又体贴。”
转头却看到谢景冷若冰霜的脸庞,赶紧低下头。
“只是一杯茶水,就觉得是个好人了吗?”谢景语调讽刺。
“不是,我就是觉得……”沈月霜捏着裙角,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她能感觉到,皇帝是真的态度亲切,毫无作伪,毕竟人家也用不着跟她们两个小宫女费心思演戏啊。
说句不好听的,她们的存在价值,与书房里的一本书没有什么不同,想要玩赏还是撕毁,全在那人一念之间。
他这样温柔诚挚的态度,应该是为了易姐姐吧。沈月霜又悄悄转头,看了一眼。
夕阳下,白皙的肌肤透着珍珠般柔润的光泽,宛如无暇的仙人。
要是我也这般天资绝色就好了。她悄悄想着。
这天晚上,谢景躺在床上,没有盖被褥,修长的腿闲闲搭在另一个膝盖上,两手交叠放在头底下。
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
喜欢用这样放松的姿势思考问题,以前躺在边关厚重的城墙上,或者塞北辽阔的草原上,冰冷的月光照耀着四周,虫儿低低的鸣叫传来,都让人思绪澄澈冷静。
然而此时躺在柔软的床铺上,凝望着明净的月光,谢景心中却一片茫然。
来到了皇帝身边,却不知道该从哪里入手,解开这个局。几天的观察下来,乾元殿的人,仿佛人人都有嫌疑,却又人人都好似正常。从头到尾那冒牌货都没有跟任何人私下联系。也许是自己跟随的时间不够长,毕竟只能白天服侍……
谢景心神触动,干脆坐了起来。不如趁夜去乾元殿看看。
说干就干,她立刻换了一身颜色暗淡的衣裳,确认沈月霜已经睡着,闪身离开了住处。
穿过小花园,看着乾元殿内闪烁的灯光,正盘算着该怎么避开巡逻侍卫悄悄靠近。突然一个意外的身影从远处闪过。
那身影无比熟悉,让谢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竟然这么好运,第一次行动,就撞见了这冒牌货的秘密!
没错,那鬼鬼祟祟从乾元殿跑出来的人,就是皇帝。
自己穿越过来,这个金手指还有吗?
云舒回想书里头的描述,悄悄地将注意力集中在眼睛上,闭上又睁开。
反复尝试了好几次,在第四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原本站在大殿中的人一个个都变成了人形火炬,头顶上五色光耀直冲云霄,灿烂耀眼,那效果仿佛骤然点亮上百个大号的灯泡,闪瞎狗眼。
云舒被刺激地一分神,异象立刻不见了。
压不住满心雀跃,金手指还在!这让他对自己的未来多了一线希望。
记得书里头说过,人的气运分为五色,普通人大都是灰色的,庸庸碌碌一生。稍高等级的是青色,已经是人才级别的了,很多将领,官员,或者出众的工匠都有青云之气。更高一等的是赤色,这等的多半是朝廷大员,权重一方,或者当世大儒,著书立说,或者工匠中开宗立派,革新技术的大能。再往上的是紫色,这种多半是累世传承的公侯之家继承人,生来就是一帆风顺,执掌权柄,才有这种贵气。而再往上,就是代表皇族的金色了,这是龙气,普通人当然不会具备。
人的气运不是固定的,很多先天气运浓重的人,长年被压制,气运会慢慢消耗掉。相反的,如果提拔重用,身居高位,气运也会逐渐增强。而身为主君,麾下臣子气运强盛,也能辅佐主君气运更胜,一帆风顺,腾云化龙。
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云舒再次使用金手指,观察着殿内众臣。
这次有了准备,他眯着眼睛。
刚才看到的江图南气运好旺盛,赤红地宛如一块红宝石。而冯源道不愧三朝元老,紫气笼罩。
左列那个头明他有皇室血统,嗯,前朝的皇室也算皇室。不过好像不太稳啊,红色云团有逸散之象,诡异的是顶上还有一重乌黑的阴云,压迫下来。
好像有这种情况的大臣还有好几个,这黑云是什么?
云舒正纳闷着,就见到十几名侍卫冲入大殿,在江图南的指挥下,冲那几个乌云罩顶的大臣冲过去。
云舒恍然大悟,原来黑云是这个的意思。
几个大臣被抓捕的时候,无一例外,头顶气运都开始溃散,最终金红云朵彻底消散,笼罩头顶的变成浓重的乌云。
这些官员正是之前勾结叛军的主谋,如今被江图南揭穿,锒铛下狱。正好让云舒现场观摩了一番气运的急剧变化。
人被士兵拖了下去,有的还冲着御座破口大骂:“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我等死后也要化为厉鬼,将你这谋朝篡位的恶贼诛灭!”
还有的冲着满朝文武叫嚷:“尔等世受皇恩,不思回报,却在这恶贼脚下苟且偷生,对得起大梁历代先皇吗?”
朝堂上大都是旧梁的遗臣,听闻唾骂,大都低着头,恍如泥胎木塑。
云舒面无表情地坐在御座上。历次改朝换代,都少不了这种场面。其实他个人觉得这些人说的挺有道理的,呃,好像原主也是这样认为的。
脑海中不仅回想起原书大结局之前的那一章。
大梁皇帝驾崩的第二天,男主召集文武百官共同议事。
这种朝议,原本应该商议皇帝的葬仪和下一任继承人。
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宦官取出先帝遗诏,当庭宣读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天命,归于五行,国不可一日无君,子嗣尽皆碌碌之辈,难当大局,唯楚王人品贵重,才华卓绝,十年来匡扶社稷,功在千秋,今将国祚传承于楚王,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满朝文武除了男主的心腹之外,都瞠目结舌,虽然谢景挟天子令诸侯,横行霸道,人人都在担心他要篡位,但也没想过会这么快。
大多数人都以为,他会先立个小皇帝当傀儡,至少再经营朝政十年八年,将整个朝廷彻底掌控,之后再逼迫小皇帝禅位给他。
如今竟然老皇帝刚死,就迫不及待篡位登基了。
唯有谢景本人气定神闲,冲着空荡荡的御座一躬身,“臣领旨谢恩。”
然后从宦官手中接过圣旨,步履缓慢而坚定地沿着台阶登上,转身坐到了御座上。
一切简单明了,三言两语间完成了整个庞大帝国的交接。
群臣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历朝历代,礼崩乐坏到了极致,权臣篡位,按照惯例,禅让的旨意也应该三拒三请,才能成礼。这谢景小儿凭着一纸伪造的诏书,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坐上去了?
立时就有忠心旧梁的臣子大怒,跳出来指着御座上的谢景破口大骂“乱臣贼子”“沐猴而冠”“无耻至极”什么的。
还有老臣跪地痛哭流涕,哀悼先帝刚刚驾崩,就有这等恶贼逼凌宗室,僭越皇位。
一时间朝堂上乱成一团,宛如菜市场。
谢景冷淡的目光扫过,威压四处。
然后言简意赅吐出一句话:“不服者,一概斩杀。”
清冷的语调宛如寒玉冰晶,霎时冻结了整个大殿,哭声骂声为之一颤。
紧接着数百名侍卫冲入大殿,将痛骂哭泣最激烈的朝臣拖了下去。
当时的场面可比现在这小打小闹热烈多了,被拖出去的朝臣足有三四十人,都是重臣。
片刻之后,一队侍卫鱼贯而入,人人手中捧着托盘,托盘中是刚刚斩下的首级。
透过敞开的殿门,可见众多的无头尸体横倒在门前,鲜血沿着白玉阶梯蜿蜒而下,勾勒出触目惊心的纹路。
都没有拖去刑场,就在殿外执行了?这个屠夫!人人心中颤栗。有些没见过血的文臣更是面色惨白,两股颤颤。
这议政大殿自建成以来,便是天下权利的中枢,从未经过这般赤、裸裸的血腥杀戮。
谢景立在御座之前,居高临下俯瞰众臣,缓缓开口。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朕承天命,继大统,是天经地义。”
“只是世间伦理纲常,一人死,有妻儿殉之,一族灭,有故旧殉之,一城破,有百姓殉之,而如今一朝灭,焉可无殉者?”
“殉国而死,这些人都是忠贞之士。朕崇之、敬之。”
指着盘子中的“忠臣烈士”,谢景脸上难得浮现一丝笑意,却更显肃杀凛冽。
“尔等放心,朕非无道昏君,若要殉国,朕全了你们的心意,毒酒白绫,或者斧钺刀剑,可任选其一,必定保得从容体面,之后朕还会命史官修撰典籍,将汝等的贞烈之举传遍天下,流芳百世。”
“现在,还有谁要殉?可以出列。”
语调平淡漠然,仿佛在询问满朝文武喜欢吃萝卜还是青菜。
殿中诸人齐齐打了个寒颤。就连江图南这等心腹重臣,都觉内心凛然。
自古权臣篡位,未曾有这般坦然自若的。
整个大殿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殿中侍卫高举的黑漆圆盘上,数十枚首级中有些还未曾合眼,血迹从断裂的脖颈溢出,沿着圆盘边沿儿,落在灿烂的金砖地面上。
水滴的声音反复如一道道鞭子抽打在众人的心田上,所有人仿佛被冻住了,身形僵硬,无法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