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司确实是个怪人。好似看穿了一切,想要为秦国争取最后的利益,可当路以卿他们拒绝时,他又不会纠缠不清。哪怕最后商定的结果距离他的提议相去甚远,他也坦然答应了下来,并没有推拒的意思,更没有揭穿路以卿用琉璃牟利设局的意思。
路以卿和沈望舒都有些看不懂他,可说到底这人于她们而言也不过是个过客。只要路以卿神魂之伤能被他治愈,之后回返梁国,双方或许此生都不会再见。
抱着这样的心态,路以卿和沈望舒也没有深究什么。
转眼间,三天时间就过去了,秦国果然按照约定送来了大批金银。卫景荣领人去验收时,秦国那些官员的眼神不要太痛心,简直就跟要被割肉放血似得。
卫景荣看得一乐,私下里与路以卿说话时很有些幸灾乐祸“古往今来,都是这些胡人往咱们中原烧杀劫掠,如今可真是风水轮流转了,你看他们那肉疼的样,可算是心疼了一回。”
路以卿听完看她一眼,倒是没笑,反而轻叹了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卫景荣闻言一下子就笑不出来了。这话不仅让他想到了这些年西凉百姓的苦楚,更想到了这一路北上,曾经织着毛衣给他们送上食水的秦国百姓毫无疑问,随着卫家军大举入境,这些部落都是被碾压而过的。他们那时或许也举起了弯刀,可在此之前他们也曾笑脸迎客。
说不上的悲哀涌上心头,卫景荣揉了把脸,说道“好男儿入了沙场建功立业,可我其实也不那么想打仗的。小路你那毛衣当真是好东西,若是能让胡人因此自足,倒真能救了许多性命。”
路以卿没接话,反而微微垂下了眼眸。
卫景荣不懂路以卿的想法,但站在她身侧的沈望舒却懂,于是伸手握住了路以卿的手战争其实不止局限于刀兵,经济上的战争有些时候也是尤为可怕的。比如那些羊毛,路以卿从一开始就没安好心。因为养羊占据了草场,导致战马缺失。又因为织毛衣耗费大量人力,以至于胡人的弯刀都染了锈。
可以说这一场战事能进行得如此顺利,路以卿的羊毛攻势不容小觑。但这还只是路以卿用三年布局的一个手段而已,如果这个计划要进行下去,总有一天草原的经济将会被她掌控。
掌控经济的人,也将掌控一个国家的命脉。不说真做到这些后,路以卿将会在未来遭到多少猜忌,她自己也无心这样做。毕竟有许多时候,人是会身不由己的。
如此缄默了半晌,路以卿才握着沈望舒的手回了一句“少将军有心了。可吃一堑长一智,秦国这边经此一战后,肯定会详查的。到时候还有多少人会继续养羊都是个问题,那些吃过大亏的胡人,恐怕也不敢再轻易与咱们交易了。”
卫景荣想想也是,只得喟叹一声,不再多言。
很快,秦国送来的金银验收完毕,双方商议的条件已经完成的大半,卫家军也不会继续在秦都久留。当天下午卫大将军便下令收拢军队,只等第二日便拔营回西凉。
卫家军信守承诺,自不愿在这当口拖拉惹人误会,因此路以卿的事也需要尽快解决了。
这次路以卿没再推脱,卫大将军下令之前便带着沈望舒一起,随秦国那些黑着脸的官员回秦都去了。期间卫景荣有要跟随之意,不过却被路以卿拒绝了,最后小两口也只带了些护卫。
大祭司确实是个古怪的人,除了他那些神鬼莫测的手段之外,他的性情也是让人捉摸不定。
路以卿和沈望舒抵达大祭司的府邸时,正见着他在庭前泡茶,用的便是一套晶莹剔透的琉璃茶具。这东西在外人看来珍贵无比,但在路以卿两人看来却是再寻常不过。
大祭司施施然泡完茶,便抬眸冲着二人一展手“二位请坐吧。”
路以卿也不避讳大祭司,牵着沈望舒的手径自走到大祭司对面落坐。期间沈望舒连眼眸都没抬一下,只任由路以卿牵着行动,显然有些防备之意。
大祭司也不知看懂没有,面上倒是一副不在意,顺手还替两人都倒了盏茶放在面前。
沈望舒自然没碰,路以卿也没有喝茶的意思,开门见山道“秦国已按约定付出赔偿,卫家军明日便会拔营归国,只当日还有与大祭司的一场约定,如今也是践诺的时候了。”
大祭司听她说完,依旧云淡风轻的举起茶盏饮了一口茶,敛眉垂眸都自成气度。奈何对面无人欣赏,他动作再优雅,换来的也只是一道带着严肃与焦躁的视线。
待到一盏茶饮尽,大祭司这才抬眼道“许多时候都等得,此时倒是等不得了。也罢,我非言而无信之人,你能到我面前也是一番际遇,我便如你所愿。”
路以卿觉得这话有些不动听,简单来说就是怎么听怎么装逼,让人不喜。她眉头刚刚蹙起,还不及说什么,却见眼前的青年广袖一挥,她隐隐约约似乎闻到了一股淡香,但紧接着眼前便是一黑,径自向着面前案几便栽倒了下去这手段,着实是比蒙汗药还来得迅捷有效。
沈望舒见状吓了一跳,忙伸手扶住了栽倒的路以卿,抬眼去看却见对方双眸紧闭。
她此行陪伴是小,本意却是防备大祭司暗下黑手虽然在对方神鬼莫测的手段下,这防备大抵是没什么用的奈何突然来了这么一遭,沈望舒也是猝不及防,下意识便抬头向着大祭司方向看去。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沈望舒立刻步了路以卿后尘,只她栽倒的时候却是没人再扶了。
“砰”的一声,沈望舒磕在了面前的茶几上,晕得彻彻底底。
对面的大祭司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放下琉璃茶盏后,连个眼神都没分给沈望舒。
相反他盯着昏迷的路以卿看了好一会儿,那目光中带着无限的深思与打量。然后他起身绕着她围观了一圈儿,这才饶有兴趣的低声呢喃了几句什么。只可惜此时庭院中除了他自己再没有一个清醒的人,那些细碎的呢喃最终都被春风吹散,再没旁人听见。
片刻后大祭司俯身伸手,将路以卿颈上红绳勾起,拉扯出一块基本变成顽石的平安扣
路以卿被大祭司一袖子迷晕了,或者更准确的说,她是睡着了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因为就在她栽倒的那一瞬间,迷离的梦境便开始了。
从幼时记事开始,小小的路以卿被阿娘带着读书认字,被阿爹抱在膝上学数数认布料。别人家的小孩儿脖子上戴的是平安锁,偏她爹作怪,给她打了只小小的金算盘挂在脖子上,从小就教她玩算盘。那时的路家尚不如今日繁盛,但一家三口也是和乐融融。
待到少时,路以卿本就聪敏,又被她爹教得极好。小小年纪就领了几间铺子练手,将之打理得井井有条。人人都赞她爹后继有人,她爹笑过之后也少了些后顾之忧,生意便做得越发大了。
走南闯北的日子,有时她爹自己去,有时也会带上她一起,父女俩的足迹踏过了大江南北。
十四岁那年,路家商行终于在长安城里扎根了。父女俩一同忙活了小半年,又一起布置了新家,这才将远在金陵的路夫人接了过来。
一次前往相国寺上香,她见到了沈家的二娘子,只一个侧颜便让她惊为天人。许是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久了,竟也引得那人回眸,浅浅一笑,使得人莫名脸红心跳。回城路上偶遇贼匪,对方明明是冲着沈家去的,可在看到沈二娘子的那一刻,路以卿也不知怎么想的,竟就冲了过去。
自投罗网,落入贼窝,数日间两人相依为命。
待到脱身归家,沈二娘子名声已毁,路以卿脑子一热便求父母上门提亲。
厚厚的聘礼送上,沈家同意了,那时路以卿的欣喜可以记上一辈子。也是那时她才明白,本为女儿身的她,竟对另一个女子心动了,而且即将迎娶对方。
有违人伦,大逆不道可那又如何呢她喜欢的姑娘也不曾拒绝她啊
十五岁那年,路以卿和沈望舒成婚了,她喜欢的姑娘果然也是喜欢她的。蜜里调油的日子过了几月,路以卿本以为自己可以一直和心上人这般和和美美的生活下去,结果某日外出却遭逢了意外大雨冲下了山石,她赶着归家自山下路过,惊吓的同时被碎石砸伤了脑袋。
长久的昏迷并不仅仅因为伤势,更因为在她虚弱昏迷时,身体里突然出现了一个外来者。对方要抢她的身体,要夺她的人生,还要对她的心上人指指点点
再然后是争斗,是反抗,是撕扯。
路以卿大概是赢了,因为那个人不见了,再没人可以代替她指手画脚。可她或许也输了,因为争得满身是伤的她似乎丢失了什么,再醒来便是满脑子混沌。
浑浑噩噩,如是三年,幸而沈望舒一直守着她,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