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梦紧闭了一夜的眼皮微微翕动,这一回,终于醒了。
睁开眼睛,尚且看不到这半明半昧的石室,影影绰绰的视线里,出现的只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头发散乱,浓黑的眉毛紧蹙着,上面沾染着发黑了的血,使得那高挺的鼻梁也锋利如刀似的,令人心惊。
花梦定了定神,方反应过来这是莫三刀的脸,困惑地蹙紧眉头,不知他何以变成这副模样。
莫非是两人又遇上什么幻境、陷阱了?
花梦心念涌动,意识还停留在那片幽深的树林里,想到那些混乱的剪影,脑海里不禁闪过自己“死”前向莫三刀提的那一问,脸上渐渐发红。
也不知,他当时到底是回答了没有,又回答了什么……
鼻端前是粘腻的血腥味,与他均匀的呼吸,花梦抬手,缓缓摸上这张血淋淋的脸,想替他把那些骇人的血迹拭净,却没动几下,便被制止了。
莫三刀竟是醒着的,把她不安分的小手捉住,阖着的眼皮微微睁开一丝缝,露出点点透亮的眸光。
他没有看她,却仍然枕在她肩上,宽大而滚烫的手掌包裹着她的小手,力道有些大,好像稍一放松便会失去似的。
花梦垂眸,望向那手,低低感慨:“是你和我一块死了,还是我跟你……都还活着?”
莫三刀低垂的眼睫微动两下,缓缓把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上来,隔着那硬邦邦的胸膛,花梦明显感觉到里面怦然有力的心跳。
“活着。”莫三刀难得的惜字如金。
花梦短暂沉默,旋即微笑:“早知我命这样大,就不该问你那个问题了。”
莫三刀的身体微微一颤。
花梦把自己的手从他胸前抽出来,尽量用平静而坦然的眼神看他:“你就当我死了一回吧。”
莫三刀蹙眉,没听明白。
花梦继续:“那些话,也都忘了吧。”
莫三刀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僵硬片刻,猛地坐直起来,褚褐色的眸子深处沉沉的,竟是花梦无法分辨的情绪。
“你说什么?”莫三刀再次确认。
花梦一愣,撞上他那暗色涌动的眼睛,莫名地有些心虚。可是,她又有什么可心虚的?
欠了情债的人,分明是他,而不是自己。
花梦没有再答,固执地别开了脸,莫三刀眉头又微微一蹙,他转头,看到地上那个陈旧的药箱,拿刀扒过来,挑到榻上。
“给我包扎伤口。”他往石壁上一靠,屈着两条长腿,大喇喇地坐着。
花梦瞧了那灰扑扑的药箱一眼,撑着石榻坐起来,又去看莫三刀,借着火把的荧荧光照,这才看见他那累累伤痕,脸色当即大变。
莫三刀望见她脸上显而易见的惊愕与担忧,心底涌动的愠怒方平息了些,眸光渐渐温和。
她依旧是先给他脱衣,伤口太多,时间也似乎有些久,血干了之后,黏住里衣,很不好脱。她大概是怕弄疼他,蹙紧蛾眉,十根手指小心翼翼地动……其实她大可不必这样费劲,尖刀利剑挫骨他都忍得,又哪里会把这些皮肉之苦放在心上。可是,他没有出声阻止,他静静地看着她,不觉得费时,不觉得麻烦,反而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受用。
他的目光似乎异于寻常的炙热了,花梦不禁抬眸,径直撞上那直露的眼神时,心跳猛漏一拍。
莫三刀的心亦在胸膛里重重一撞。
“怎么伤的?”最后却还是花梦先恢复镇定,转身去药箱里取了金疮药与纱布来。
莫三刀舔舔嘴唇,抬起手臂,让她先把上面的两处剑伤先裹上,瓮声答:“被宫女围了。”
他一笔带过,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花梦倒也不疑有他,处理完臂上的伤,走下石榻,在他肩旁坐下,低头去清理肩胛上的脓血。
那里简直是个窟窿,也不知是被什么兵器所伤,黑黢黢的一个洞,教人毛骨悚然。花梦紧抿嘴唇,指腹按住边上的肉,提醒他:“会很疼的。”
莫三刀略吸一气,皱紧眉“嗯”了声。
花梦指上用力,挤出脓血后,低头凑近那伤口吹了一下。
莫三刀紧绷着的身体跟着一颤。
火红的光辉铺陈在她低垂的脸庞上,那微微飞霞的耳鬓,轻轻嘟起的唇瓣,唇间呼出的有如羽毛一样挠人心尖的气息……莫三刀的身体突然间无法自已地热起来。
“别吹了。”莫三刀撤肩躲开,眉心紧蹙,脸上带着几分似怒非怒的神色,连声音也一并沙哑下来。
花梦吹气的动作微僵,想是自己又冒犯到他了罢,有些失落与懊恼地坐直身,转头去拿药瓶。
两人一阵沉默。
也不知多久过去,方响起莫三刀那带有探究意味的声音:“你以前,有过几个男人?”
花梦几乎疑心自己幻听了,抬头:“你说什么?”
莫三刀移开视线,半是窘迫,半是冷然:“你那时说,这世上的男人最会骗人,可是因为……曾经被骗过?”
那是他们初次相遇时,她以常玉的身份与他说的一句话,当初不觉如何,现下想来,滋味非常。
一想到这世上竟有男人能骗过她,甚至伤过她,莫三刀的心里便像窝了一大团火似的,烧得他整个人窒闷又烦躁。
“怎么突然问这个?”花梦细辨着他脸上的神情,眼底倏然掠过一丝光亮。
莫三刀仍是闷闷的:“无事可做,随便聊聊。”
花梦微眨眼睫,低低“噢”了声,重新给他缠纱布,缓缓道:“我倒是还没有被男人骗过,只不过知道这世上会骗人的男人很多。”
莫三刀听到前一句,胸口里的郁气略散,可听到最后,又没见她回答自己的第一个问题,皱皱眉道:“那你的意思是……以前都是你骗他们?”
花梦低下头,藏住眼梢一霎而逝的促狭笑影,闪烁其词:“算是吧。”
莫三刀仍不满足:“为什么骗他们?”
花梦模棱两可:“想骗了,到了可以骗的时候了,不骗都成了一种辜负了,于是就骗了呗。再说,男女之间,又哪有那么多正儿八经的骗,非要较起真来,海誓山盟,信誓旦旦,岂不也都成了骗?……”
莫三刀一字字地听进耳里,只觉她深谙此道,脸色又冷又沉,回味着“辜负”、“男女之间”、“海誓山盟”等词,再按捺不住,轻吼:“你以前到底有过几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