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得太突然,也问得太久远,花梦蹙眉,心下茫然一片,完全答不上来。
花玊转身,复向梅林深处行去,冬风起伏,那些沉寂于心底的旧事,与四周的幽香一并被吹起。
“九鬼一剑”会噬人心神,这一点,是花云鹤在花玊四岁那年发现的。
那一天,他因为月白的责问、纠缠,当着花玊的面遽然转身,扬手给了月白一个巴掌。
花玊大哭着上前将月白抱住,却被茫然倒下的她压在地上,母子二人蜷缩一隅,眼睁睁看着花云鹤带上雪昼剑决然离去。
那是童年的花玊,对花云鹤的最后一抹记忆。
很多年来,他一直觉得那个背影是冷漠、决绝的,后来细细想起,才发现那个背影还有几分仓皇、无措,甚至茫然、恐惧。
八岁那年,花云鹤在蓬莱城迎娶冉双荷,何元山给他穿上一身鲜艳的新衣,将他送至悬灯结彩的城门口,吩咐他:“去吧,就说,飞云峰的贺礼来了。”
他只有八岁,可他看懂了何元山的脸色,也听懂了何元山的话。他转身,走向贺声如潮的城门,又在汹涌的议论声中,随家丁走向花云鹤的书斋。他在家丁阖门去后,望向昏暗书斋里那个面壁而立的男人,望向男人面前的那把雪昼剑,脆生生开口:“飞云峰的贺礼来了。”
花云鹤没有转头。
他看到他的双手在袖袍里剧颤起来,看到雪昼剑在剑架上剧颤起来,他看到他突然冲上前去紧紧握住了剑鞘,他看到他回头时,那双疲惫的、空荡荡的眼睛。
有一个瞬间,花玊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四岁那年,他感觉自己又看到了花云鹤决绝的、仓皇的背影。
“你知道我什么要创立蓬莱城吗?”花云鹤没头没尾地问,“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娶她,非要争下盟主之位吗?”
“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杀人吗?”
花云鹤松开渐渐在掌心里平复下来的雪昼剑。
“我说过,等我找到能拦下‘九鬼一剑’的那个人后,我就会回去。”
他向花玊走过来。
“可是现在,我再也回不去了。”
日影反射,花云鹤将花玊高高抱起,推门走向厅外。
——可是现在,我再也回不去了。
花玊没有等到他以为会来的东西。
他知道何元山在这一天将他送至蓬莱城,是为羞辱,羞辱花云鹤,也羞辱花云鹤的儿子,即他自己。
他知道何元山对花云鹤的恨有多深,也知道这种恨,早已经蔓延到了自己的身上。
所以他很听话地来了,很洒脱地来了,也很绝望地来了。
可是,花云鹤偏偏又将他从绝望的深渊拽了回来。
那一天,乃至那一天以后的每一天,他都没有让任何人羞辱到他。他给他名分,给他武功,给他一切作为父亲、作为城主乃至作为盟主所能给的东西,可是,他再也给不了他一个温暖的母亲,一个健康的家庭。
他夺盟主位,霸盟主位;他杀邪佞,杀豪杰;他血债累累,罪恶滔天。
他等人来杀他,他等人来拦他的“九鬼一剑”,他等回一个明知已经回不去,却偏再回的飞云峰。
等了整整二十年。
“飞云峰一战,不是莫三刀提的,是父亲要求他提的。”寒风卷落被雪霜打残的梅蕊,花玊的目光飘浮在遥远的云天之外,声音也像是从遥远的云天传来,“莫三刀是何元山用来杀父亲的刀,也是父亲用来自裁的刀。”
花梦瞪大眼,静立在纷纷扬扬的落花之中,沉默良久,一字字道:“他是人,活生生的一个人,不是刀。”
花玊身形微微一震,转头时,梅香凛冽,花瓣漫天飞飏,花梦的背影已决然远去。
***
腊月二十七,城内波波碌碌,上下皆忙得打转儿。
花梦坐在屋里,脸颊被火炉熏得微红,窗外倒是银白一片,登州太冷,雪总是一场接一场地下,这是今年的第三场雪了。
三日后,是她十九岁的生辰。冉双荷曾说,她生的那一天,登州城内城外大雪无垠,却不知,今年的那一天,登州的雪是不是也还会下得那样肆意。
她并不喜欢过生辰。尽管冉双荷把情绪掩藏得很好,尽管所有人都对在这一天出生的另一个孩子只字不提。但她很清楚,没有人在这一天真心实意地开心过。
好比这一天从不缺席的雪。那从来不是兆丰年的瑞雪,那是冻在人心上冷意彻骨的寒雪。
她从不期待这一天。
可是,她也从未像现在这样,害怕,乃至厌恶这一天的到来过。
芡儿哈着气从外推门进来,怀里抱着个又细又长的檀木盒子,隔着屏风便嚷嚷:“小姐,你什么时候跟天命阁有了交情啊?这天寒地冻的,江阁主还居然派人送了贺礼来,也不知算是新年礼,还是小姐你的生辰礼呢?”
花梦转头,目光落在她怀里的那个檀木盒子上,眼神一锐。
那是当日离开不归山时,玄凤递给莫三刀的那个盒子。
“你刚刚说,这是谁送来的?”花梦冷言。
芡儿瑟缩了下,捧着盒子道:“天命阁的……江阁主啊。”
花梦蹙紧眉头,再次听到“天命阁”三字,心跳突然一乱,强压慌促:“打开。”
芡儿“噢”了声,将盒子放到桌上,打开后,取出了里面的一幅画来。
只听芡儿“噫”一声,道:“好美的姑娘!哎?怎么眉眼跟小姐你有七分相似呀?这江阁主送来的是小姐你的画像吗?嗯……不过这画上人嘴角有一对梨涡,小姐没有,她手里还拿了把金杖,这个小姐也没有……”
芡儿的叨叨声断珠似的砸在耳畔。
花梦猛地将那幅画像抓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