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悬的小师父面若皎月,眉目清远,实是仙人模样。
仙人想普度众生,妖精却并不把自己划归到众生那一边。
在仙尊还是凡人的时候,司悬就很喜欢他。
或许是因为他是自己接触的第一个凡人,或许是因为李玉树教他念经,教他修行。
等司悬弄清楚究竟是个什么喜欢时,李玉树也老了。
两人才变得越来越像师徒。
司悬常对他说:“师父,你要是没办法飞升的话,我会帮你操办后事的。”
他还是一贯直来直去的性子,李玉树也不生气,笑着应了声“好”。
他又问:“那你会杀生吗?”
司悬诚实答道:“我不知道。”
李玉树笑了笑,摆摆手:“去念经吧。”
于将死之时飞升,李玉树端坐高台之上,瞬息之间,霞光满天,金光满身,锻就通身仙骨,华发未改,面容却便做年轻时候的模样。
一朝飞升,玉枢仙尊伫立云端,朝自己的大弟子招了招手。
仿佛是许多年前,在山林间的匆匆一瞥,又仿佛是从前在市集上,两人被人群冲散时的挥手。
司悬透过玉枢仙尊,恍惚看见许多年前的李玉树。
于是他义无反顾地踏上仙途,走向从前的李玉树。
许多年后波折反复,重回昆仑山,玉枢仙尊找到司悬,站在他面前,仍旧朝他招了招手。
司悬的脚步不曾停顿,仍旧要走向他。
玉枢仙尊却道:“看清楚是谁,你再过来。”
司悬抿了抿唇角。
眼前的人是谁,他不知道。
后来三个师弟过来找他,他们躲在从前司悬小小的洞府里,开了一个小会。
他盘腿坐在一块大石上,胡离坐在他面前,伸出两只手,问道:“李玉树还是玉枢?”
司悬没有回答。
胡离又问:“玉枢还是李玉树?”
林信道:“李玉树,不是师父的俗名么?”
“都说了是俗嘛,师父现在已经脱俗了,这件事情问大师兄,大师兄最清楚,大师兄你认真说,他们两个一样吗?”胡离最后问了一遍,“是李玉树,还是玉枢?”
司悬脱口便说了三个字。
他很久没有念出这个名字了,再听见这名字从自己口中说出来,恍若隔世。
他很快便反应过来。
原来千百年前的李玉树,早已经不见了。
他喜欢的不是住在太极殿里的那位,不是鹤发童颜的那位仙人,他喜欢的是昆仑山上那位,教他念经,给他裁衣的李玉树。
李玉树早已经死了,在玉枢仙尊登仙的时候就死了。
司悬喉间哽塞,抱住离自己最近的栖梧,低下头便红了眼睛。
栖梧安抚地拍拍他的背。
妖魔的心性如此简单,连喜欢的人死了也不知道。
他搂着栖梧哭了许久,深夜时分,抱着栖梧睡着了,栖梧不敢松手,另外两个师弟也陪着他。
胡离站起身,拿起司悬的烟杆,走到外面去抽烟。
林信跟出去,轻声问:“三师兄,你也大彻大悟了?”
“屁,我要是懂得,我也飞升了。”胡离吐了个烟圈,“我根本就不知道李玉树和师父是不是同一个人,师父道心稳固,千万年都不会变的。但我要是不那么说,大师兄能缓过来?”
“大师兄好可怜。”
“唉。”胡离揉揉他的脑袋,“问世间情为何物。”
“那大师兄要是一直勘不破呢?”
“反正师父会养着他的。”胡离道,“你二师兄一直没能飞升,师父也没有把他丢了。其实师父很护短的,他自己可以打两下出出气,别的人不行。”
林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重回仙界之后,还如从前一般。
一日司悬坐在太极殿后殿喂鸟——玉枢仙尊养了很多的白鸾传信,玉枢仙尊在他身边坐下。
“徒弟啊。”
“嗯?”
“你近来在路上看见为师,怎么转头就走?”
“尴尬。”司悬捂脸,“往事不堪回首。”
玉枢仙尊笑了笑:“这有什么尴尬的?在为师眼里,你永远都是巴掌大的小蜘蛛,丢一只鞋过去就砸死了。”
司悬默默地离远一些,怕他朝自己丢鞋子。
不过说的也是,神仙妖魔,岁数动辄成千上万年,纠纠缠缠的事情多了去了。
譬如某仙君,和帝君结了亲,还和魔尊定过亲,最后还是和帝君在一块儿了。
挺大岁数的人了,也不能事事都记得清楚。倘若走在路上,遇见旁人,还要翻翻小册子,看这人与自己从前有过什么恩怨,那才是计较。
正因为有长久的年岁,神仙妖魔,对许多事情都比较宽容。
只听玉枢仙尊又道:“这也没有什么。”
司悬再挪远一些:“知道了。”
再坐了一会儿,玉枢仙尊拍拍他的肩:“去找你三个师弟玩儿吧。”
最后司悬指了指眼前的白鸾:“我同他们是一样的。”
“是。”玉枢仙尊神色认真,“世间万物,在为师眼中都是一样的。”
司悬心中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玉枢再独自待了一会儿,天色渐晚时,他将太极殿殿门锁好,去了一趟神界。
少年模样的天君在殿中等他。
“玉枢,来了?”
“嗯。”
玉枢调整吐息,在殿中盘腿坐好:“可以开始了。”
“诶,玉枢,说真的,是你徒弟喜欢你,你又没有动过心,你还飞升了,你日日来替他挨天劫做什么?”
“他是我徒弟,他修行出了岔子,是我的错。”
“本君最后问一个问题。”天君走到他面前,俯身看他,“你还是李玉树的时候,你有没有……”
玉枢仙尊忍不住笑了,良久之后,才微微点了点头。
他最后道:“只可惜,已经没有李玉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