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跟随在马车外的紫雷立刻现身,附在车窗外问:“主子有何吩咐?”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撩开了青灰色的车帘,顾霖半张戴着面纱的脸露了出来:“路两边的流民实在可怜,紫雷,我们这次出门带了多少银子,一并给了他们吧。”
蛰伏京都跟随顾夫人的这几十年,紫雷一直暗中经营生意,是以手上的产业颇多。如今顾夫人过世,这些财务都记在了顾霖的名下,紫雷只是代为打理。
顺着主子的目光,紫雷看到了街道两旁的凄惨的流民,恭敬点头:“是,主子!”
话毕,他不再多言,掏出衣袖中的钱袋走向那些流民。
顾霖放下车帘,长长叹了口气。
蓝溪在一旁不解,道:“姑娘,这些流民既然能得到咱们得银子,就能买粮食吃了,您为何还要叹气?”
“这些银子只解决得了一时,水患和盗匪一日不除,百姓就永远生活在水深火热中。更何况,这条街上的流民只是冰山一角,清灵县还有无数的难民需要接济,我们有心而无力。”
蓝溪懂了,面上也带上了凝重。
忽然,马车外忽然响起了骚动,紧接着是众多脚步声,刚才还有气无力的流民,通通冲向了不远处的一个破败摊位。
顿时,那里就被挤得水泄不通。
一个三十多岁的夫人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根很大的汤勺,大声喊着:“大家别急,别急,都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屋内又走出来两个大汉,抬着口大锅走了出来,人群中又是一阵骚动与迫切。
蓝溪从窗缝中看出去,猜测道:“姑娘,这看着是在施粥呢,这位大娘似乎已经施了好几日了,每回下午我出门买肘子,总能看见她在这摊子前施粥,只是到后来,粥没了,还有好多流民没拿到粥,围在摊子前不肯走呢!”
顾霖皱眉沉思,没多久就想明白了──
这位大娘看着并非是富庶家庭出身,大约只是在清灵县做小本生意,见到百姓受难才伸出援手,只是能力有限,流民又太多,只能能帮一些是一些。
而且,突逢水患,良田被淹,米粮有时候有银子也买不来,即使能买到,也是超出平时米价购得,银钱全部都进入了米商的口袋,清灵县则越来越穷困,这便是隐藏的大问题。
但顾霖并不十分了解此地的情况,这一切也只是她的猜测,具体如何还要去查。她想了想,吩咐蓝溪:“将马车赶到附近的隐蔽处,等这位大娘施粥完毕,我们悄悄前去拜访。”
很快,摊位的米粥被分发一空,龙大娘照例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把其余的流民安抚走,收拾东西回了店内。
顾霖正坐在里间等她,蓝溪则笔直地站在主子身后,一副严肃的模样。
龙大娘以前是开面馆的,生意人的眼光很是毒辣,见到一主一仆这副模样,且那坐在主位上的女子身怀有孕,浑身上下都透着贵气,料想对方是哪家富贵人家的夫人,便恭敬道:“妇人龙晶见过夫人,不知夫人今日来是?”
闻言,顾霖才抬头往龙大娘看去,她面上戴着浅绿色的面纱,只露出一双清澈水润的桃瓣杏眼。
只一眼,龙大娘就看得愣了神──天爷,哪里来的这天仙似的姑娘!
但这夫人一点架子都没有,反而上前扶起发愣的她,朝她温和一笑:“龙大娘不必多礼,方才我在马车上看到大娘在施粥,心有中甚是钦佩您的侠义心肠,只是还有些疑惑想要请教。”
龙大娘看看一侧已经空了的锅,脸上闪过一丝心酸:“夫人旦问无妨,老身一定知无不言。”
顾霖重新坐下:“大娘每日施粥,可施粥的量远远不能满足流民的需求,可是因为店内米粮有限?”
龙大娘一顿,被戳中了心事,张嘴想要诉诉苦,又听那座上的夫人道:“米粮有限的原因,一是小本生意拿不出太多银钱,二是米商一味屯粮哄抬物价不肯轻易售卖?”
这简直神了!
龙大娘一拍大腿,怒气冲冲地道:“夫人说的分毫不差,我本是做的小本生意,平时开面馆也赚不了多少,看到清灵县的邻里受难本来想着能帮一把是一把,可是没想到,前几日去寻米商买米,这米价突然翻了十倍,这我哪里买得起啊!”
连她都买不起,更别提那些捉襟见肘的受灾百姓和流民了!
想到这里,龙大娘更是气得面色胀红,愤怒不已。
顾霖见她这般反应,便知道自己猜对了。顿了顿,她又问:“近几日清灵县的灾患似乎更严重了,可是现在洪水虽然没有消退,但也没有十日前这么严重,百姓们却越加恐慌,这是为何?”
讲到这个,龙大娘叹了口气,眼里的担忧更甚:“能不恐慌吗!洪水迟迟不退,农户们想补种稻种都没机会,眼看着家里的存粮一粒不剩,米商还哄抬米价,这让人的日子怎么过。而且,我还听说,府衙要开闸放洪,放弃清灵县,以保住江南其他县城。”
“开闸放洪?”顾霖心中“咯噔”一下,这事怎么从未听沈安提起?
清灵县地势较低,举目都是平原,一旦开闸泄洪,冲毁房屋与良田,本县赖以生存的百姓一定会流离失所。
怪不得百姓们一日比一日恐慌,她垂头抿唇沉思,可县衙的做法真的如传言这般吗?
龙大娘似乎也并不信这传言,纳闷道:“也不知道是谁传出的消息,裴县令是个好官,怎么都不会作出这等伤害百姓的事。还有,朝廷不是前不久还派了江南刺史过来么,怎么都不可能只为开闸泄洪吧!”
“如果真要开闸泄洪,京都一封书信御令即可让裴县令督办,根本不需要特地派遣江南刺史过来。”蓝溪忍不住接话。
“就是这么说呀!”龙大娘连忙附和,“只是不知道这传言怎么就传开了,百姓们本就饿得发慌,这么一听,更加惊慌了!”
问到这里,心中的猜测被证实,顾霖一切都明白了。
肯定是有人背后凭“清灵县被弃,朝廷开闸泄洪保江南”为由,故意将这个传言在清灵县中传播,所以即使沈安身为江南刺史前来治理,民心也一天比一天乱。
饥饿、水患、恐惧,等等因素加起来,借着已乱的民心,这幕后的人究竟想要做什么呢?
想了想,顾霖抬头去看龙大娘:“我猜想朝廷必不会因为区区水患就牺牲清灵县,其中一定有误会,大娘是清灵县人,能否找一些幼年孩童,将安抚人心的儿歌互相传唱?如此一来,民心安定,对于水患治理也有好处。”
“这个容易,包在我身上!”龙大娘一拍胸脯,爽快地应下。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眼前美得跟天仙似的夫人,举手投足都有一种镇定之气,站在她面前,自己心里头的那点子惊慌与忧虑竟然都没了。
反而心里头笃定,只要听这位夫人的话,清灵县的百姓都有救了!
顾霖感激龙大娘的帮忙,想了想又道:“米商哄抬米价这事还需要官府出面,大娘有难处我也理应帮忙,稍后我会让蓝溪将这几日买米施粥的银钱送过来,你且安心用着。务必让附近的百姓都分到米粥。”
龙大娘一听,眼睛都亮了,一脸不敢置信:“夫人说得当真?”
这么贵的米价,能买得起几日的量,得花许多银子啊!
顾霖笃定地点头:“清灵县受灾,我暂居此处,定要出一份力的。”
更何况,沈安救她性命,又为她为顾府做了这么多事,她也要做些什么帮助他度过困境才行。
事情商议好,顾霖见天色不早,她怀着身孕也觉得吃力,便起身打算离开:“时间不早,便不打扰龙大娘,银子稍后会送到。”
龙大娘喜不自胜,简直恨不得将顾霖当作活菩萨一样供起来,闻言连忙起身送出去:“夫人当心脚下,夫人交代我的事一定给您办好。清灵县有您这位活菩萨,真是祖上烧了高香!敢问夫人如何称呼啊?”
顾霖缓缓而行,扭头笑道:“我姓沈,单名霖。”
也许是在京都的伤痛太过深刻,身在清灵县,她也不想用自己原本的名字。
沈安对外称他们二人是兄妹关系,那么她说自己姓“沈”,也能省去很多麻烦。
──
本以为米商哄抬米价一事需要好几日才能解决,可顾霖还没来得及等沈安来榴园商量,紫雷却带来了龙大娘的口信。
在顾霖送去银子的第二日,清灵县所有米铺中的米价都一夜之间恢复了正常。龙大娘以为是顾霖的手笔,特地传信替清灵县的百姓道谢。
可,这事她连沈安处都没来得及开口,并不是她做的啊。
顾霖茫然地望向紫雷:“紫雷,米商一事是你暗中相助吗?”
紫雷也是摇头:“小主人还未吩咐,属下断不会擅作主张。”
“那会是谁呢?竟与我想到一块儿去了……”顾霖垂眸喃喃着,陷入了沉思。
不知为何,虽是好事,她心里总有隐隐的不安,好像接下来会发生甚大事一般。
……
那一边,清灵县华安街上,陆熠带着徐答来到了县衙门口,驻足片刻,男人又缓缓离开。
陆熠此次奉皇命前来清灵县解决困境,走的是微服的路子,虽然县令等人都知道朝廷要再派个大官下来治理水患,却不知派的是谁,何时会到。
徐答悄悄睨了眼前头沉默不语的主子,心里头门儿清。
来之前,主子已经摸清了清灵县受困的各个缘故,水患肆虐、流言四气、盗匪猖獗、民心躁动。看似毫不相关的几桩事,可细细揣摩下还是能看出许多端倪。
在水患肆虐之前,此地根本没有出现盗匪和流言,而水患出现后,这者却一夜之间愈演愈烈,直到如今一发不可收拾,很难不让人怀疑是背后有心人的蓄意推动。
更何况,流民之中,还混杂着几个突厥面孔的异乡人。
主子这次故意不暴露朝廷命官的身份,就是想将藏在暗处的幕后主使吊出来,来一个瓮中捉鳖。
而且,他们一来到清灵县,主子连落脚地都没去,直接去了本地的几大米商处,用雷霆手段将最近哄抬的米价给压了下来。
清灵县百姓接下来的日子,应当不会如之前那般难过了!
思及此,徐答心中对主子的敬佩之情愈发高涨,又想到京都老太君的嘱咐,他赶紧小跑几步跟上去:“世子爷,您一路舟车劳顿,又是水路又是陆路的,刚才又解决了米价,要不先回去休息吧?”
陆熠淡淡看了眼他,脚下未停:“听说前面街市拐角,有一位好心店主设了粥摊,去看看。”
徐答闻言脸便垮了下来,只得跟上。
他总觉得,世子爷昏迷醒来后,整个人更加冰冷沉默,好似除了朝事再没有能令他驻足停留的事情了。
很快,陆熠便来到了拐角处的粥摊。
面黄肌瘦的流民们拿着破碗蹲在路边,小口小口地喝着米粥,龙大娘刚分发完最后一锅粥,正照顾着店里的两个伙计收拾东西,脸上的眉头也舒展开。
今日米价回归原价,又有沈夫人送过来的银子,周围忍饥挨饿的邻里流民们终于每个人都分到了吃食,即使面前的困境还没解决,现在这个境况已经改善很多了。
围在摊位周围的十几个孩童喝完了米粥,开始转着圈做游戏,嘴里还念念有词。
起初并不十分响亮,到最后那儿歌被念熟了,他们嗓音渐渐大了起来。
徐答竖着耳朵去听,心中又是一骇。这儿歌唱词简单,朗朗上口,前半首赞美朝廷官府的仁慈之心,后半首则提到最近传播甚广的开闸泄洪一事为假,并列出种种证据。
这分明是在瓦解朝廷开闸泄洪的流言,安抚民心啊!
他明显感觉到,吃饱后的百姓,听到这首瓦解流言的儿歌,脸上的恐惧和慌张都消散了不少,忍不住心中一亮。
天爷,这是谁的手笔?世子爷本还在为这事头疼,没想到这就发现了解决之策。
陆熠也留意到了街边孩童的动静,眸光挪过破旧摊位前,吩咐:“去问问这首儿歌的出处。”
徐答应了声,几步上前就和龙大娘攀谈起来。
清灵县民风淳朴,龙大娘又是直爽的性子,很快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只是她也留了个心眼,并未将沈夫人的住处透露出去。
徐答听闻自然喜不自胜,从衣袖中掏出一袋沉甸甸的银子递过去:“龙大娘侠义之心,我家公子甚是敬佩,也欲与沈夫人一般给予银两权当是买米的费用,为清灵县的百姓出一份力。”
顺着徐答的手势,龙大娘好奇地望过去,在见到站在不远处一身华贵的玄衣男子时,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天爷,这世上竟还有如此英俊矜贵的男子,即使站在那里一句话都没说,但这通身的气派和如影随形的威压之势,绝对是世家大族出身。
不知为何,她脑海中联想到沈夫人那双含水美丽的杏眸,这两人一个贵州天成、威势无比,一个美若天仙、矜贵婉约,心中忍不住啧啧感叹,清灵县这小小的地方,竟然两日内出现了两位身份不一般的贵人,百姓们有救了啊!
很快,徐答将所得的信息尽数汇报给了陆熠。
陆熠深邃的眸光扫过周围的流民,喃喃自语:“沈夫人……”
见天色不早,清灵县的情况也已经排摸得差不多,陆熠命其余隐卫继续暗中观察流民的动向,自己则上了马车准备回暂居的院子。
他大病初愈,舟车劳顿后身子的确不复从前,仍不能长时间劳累。
徐答见主子终于肯回去休息,自然喜不自胜,便将马车引来,便道:“世子爷,您不愿暴露自己的身份,属下特意寻了一处僻静的院子,名为森园,周围大多是书肆,并没有流民侵扰。”
陆熠并不在意住在哪里,只是淡淡点了头。
马车一路向东,很快就停在了森园门口,这院子的确地段僻静,周围也是如出一辙的园子,住的应当也是喜欢幽静的人,环境也好,就像是世外桃源一般。
陆熠掀袍下了马车,正要抬步往森园内走,隔壁园子的朱红色大门忽然打开,出来一个中气十足的女声:“姑娘,天色已经晚了,咱们现在出门要作甚?去街上买肘子吃吗?”
话毕,另一女子轻柔温婉的嗓音传了过来:“你呀,就知道吃肘子,一会儿给你买十个回来好不好?”
这话立刻引得另一女子笑起来,在这寂静的街道上显得尤为响亮。
陆熠脚步一停,剑眉微皱,这笑声醇厚的女子显然是个练家子,武功应当不会比徐答逊色。
而另一女子的声音……娇娇柔柔的,落在他耳边却好像听过无数遍一般的熟悉。
许久未疼的心口忽然又开始泛上绵密的钝疼,他握紧袖中的紫润灵镯,指尖竟然不自觉地开始微微颤抖。
他忍不住转头望过去,却正与那双清澈的杏眸相视,楞在当场。
眼前的女子一身白衣,乌发间斜插几支银制的东珠簪子,长长的流苏垂下,在傍晚的夕阳中泛着光泽。她面上同样被纯白色的面纱所遮,看不清真实的容貌,可光看眉眼就能知道她容貌出尘,世人难以匹敌。
胸口处不知为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往一处涌,一种难以压制的冲动在体内叫嚣着。
他想上前抱她,将她牢牢地抱在怀里再也不放开!
他上前一步,想要说些什么。
面前的女子却在见到他的那一刹那,眸中突变,急急地往后退了好几步,柳眉蹙起,就像是见了鬼一般惊惧。
她为何会如此怕他?
陆熠摁下心中翻涌起伏的冲动,视线落在她护住腹部的手上,这才发现她是位身怀有孕的妇人,身影纤瘦,小腹却高高隆起,正由身侧的蓝衣女子护着。察觉到他的目光,她微微侧身,将自己的容貌彻底隐入了阴影中。
身侧的蓝衣女子见状,立刻执剑上前,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怒喝道:“大胆,你是什么人,盯着我们姑娘看什么看!小心眼珠子给你挖出来!”
姑娘?
她称那女子是姑娘,而非夫人?
陆熠眸中闪过几分疑惑,却也顿住了脚步,沉沉的目光越过蓝衣女子,直望向后头侧身躲避的女子身上,出声时才觉得自己的嗓音哑得可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