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苦雨, 隐藏在清灵县的突厥人被隐卫尽数收押,原先被蛊惑的百姓都明白过来,这一切都是用心险恶的突厥人设的一场局, 为的就挑拨他们与官府的关系,好让突厥坐收渔翁之利。
明白了这一层,百姓们心中惭愧之余, 开始主动收拾龙晶的粥摊,很快粥摊重新施粥, 一切都归于正常。
华安街上,地面上的血迹被雨水冲刷殆尽, 这一场大雨连绵了好几日,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似的。
森园内, 徐答小心翼翼地望一眼守在屋门口一动不动的世子爷, 眼观鼻子鼻观心,识趣地一声都不敢吭。
世子夫人已经生了两个时辰, 却迟迟没有生下来。稳婆和大夫从一开始便断言这孩子怕是会生得艰难。
也是, 当初从那么高的悬崖上跳下来, 胎气一定受损严重, 夫人又体弱,这孩子能保到现在实属奇迹,更别说今日又受突厥威胁, 夫人再次从高楼坠下, 情况更是万分凶险。
他识趣地又望角落里退了退,让其他人都撤到院子里,这个时候, 谁上前去多说一句嘴, 就是触了这位的逆鳞, 挨几顿板子那算是轻的。
屋内时不时传来稳婆指挥打气的声音,而顾霖的动静却越来越弱,已经近乎听不见了。
“夫人,你不能睡啊,再加把劲,孩子马上就能出来了。”稳婆一边安慰着产妇,一边大声吩咐旁边伺候的婢女,“快,再去多端一些热水来,夫人出血过多,身体扛不住了。”
随后,就是一阵混乱的脚步声。
原本僵立在门外一动不动的男人忽然有了反应,大步上前就要推门而入。
只是厚重的漆木门才打开一半,守在门口的大夫就把人拦着不让进,严肃道:“这位爷,产房血气重,男子不能随意进入。”
陆熠不管不顾,冷声道:“让开,我是孩子的父亲。”
他的视线越过大夫的肩头,看到屋内一盆盆血水从床榻边端出来,而隔着纱幔,榻内的人躺在里头,连刚才痛哼的声音都逐渐微弱下去。
大夫依旧不肯让,双手张开拦着人:“爷,就算您是孩子父亲也不行,别说产妇正在生产不易被打扰,即使您进去了,不懂丝毫催产接生常识,除了添乱根本做不了什么。”
见对方态度强硬,且说得不无道理,陆熠威慑的气势收敛下去,语气带上了微微的颤抖,透着恐惧:“我只是想进去陪陪她,只要一眼,看她一眼,确保她安好就行。”
他已经错过她太久,也错过关心这个孩子太久,现在母子二人危在旦夕,作为丈夫与父亲,他又怎么能够耐得住只在屋外等候的焦灼。
那样担忧又疼痛的心境,就像被硬生生悬在半空,所见所触都是虚无,他实在是怕,怕一不小心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一切又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想,自己也许再也承受不住再一次失去她的打击。
这话说得实在卑微又可怜,连一旁的徐答都听得愣了神,凭良心说,世子爷向来杀伐狠厉,什么时候在人前流露出像现在这样脆弱与哀求的模样。
这一回,是真的怕到极致了。
大夫也被陆熠近乎卑微的恳求打动,一时有些犹豫。
就在大夫即将让开身子放人进来时,一只手落在了陆熠的肩上,将他用力往后一扯,扯得他身子失去平衡,往后踉跄几步才站稳。
陆熠周身的凌厉之气瞬间回笼,他迅速转身,剑眉森然,凤眸寒沁沁地对上对方的眼。
沈安无惧他摄人的目光,冷冷回视:“陆世子害得霖霖一度陷入险境,今日又要害她丧命吗?”
“我是孩子的父亲,进产房陪着理所应当。”陆熠冷嗤,“隐卫几个时辰前就将突厥奸细押到县衙,沈大人不忙着审问犯人,反倒来本世子的府邸指手画脚?”
沈安脸色微微僵硬,却不肯示弱:“陆世子早已将县衙的事安排妥当,我犯不着操这个闲心。更何况,霖霖跳崖险些丧命,是我一路救治和守护,在她受困病痛缠身时,陪伴在她身边的一直也只有我,敢问陆世子当初在哪里呢?”
“离开你,霖霖原本过得很好,要不是这回再次与你相遇,她绝不会被迫从二楼坠下,更不会动了胎气提前发动,都是你害得她再一次陷入险境,陆世子还要不管不顾地进去吗?你可有想过,霖霖现在究竟想不想看到你?”
这话无异于一把利刃,狠狠地扎在陆熠的心口上,即使不愿意承认,可也不得不承认,沈安说得每一个字都很对,他不配进去陪着她,而她一定也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可他已经知道自己从前犯下许多错,他只祈求霖霖能够给自己一个弥补的机会,哪怕只是极渺茫的希望也好。
他们之间跨越了那么深的误会,甚至牵扯到了朝堂争斗,他不想再错下去了。等到所有的诡谲名利都见识得到过,再次回顾从前的一切,他心里却只觉得空荡荡的难受。
兜兜转转这么久,他才猛然发现,自己最在乎的,是那个被他冷落良久,却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女子。
即使她可能已经心灰意冷,再也不会原谅自己,可陆熠还是想试一试,也许,也许他们之间还有转机呢,如果能够解开从前的误会,如果他倾尽所有去弥补,霖霖会不会再给他一个机会?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牵扯着一个可爱珍贵的孩子。
见陆熠并没有反驳,那张俊毅冷冽的脸颓败下去,沈安心中觉得一阵畅快,继续道:“陆世子,你与霖霖从坠崖那一刻起就已经恩断义绝,再也没有丝毫牵扯,等霖霖平安生下孩子,也希望你不要再纠缠于她。”
闻言,陆熠骤然抬头,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中露出的都是汹涌的未知情绪,看得沈安背在身后的手忍不住瑟缩一下。
要不是强忍着镇定,沈安整个人都会往后退几步。
在北疆历练这么多年,其周身的气场威压,并不是一个京都文官能够抗衡的。
陆熠冷冷睨着对方的脸,并未有任何言语,可眸光中的那股杀气却越来越浓烈。
忽而,屋内传来一声细弱的婴儿啼哭,紧接着是稳婆欣喜的声音:“生了,生了,是个秀气的小公子。”
话音刚落,外头的男人早已推开屋门闯了进去,他速度快得惊人,沈安甚至都没有看清屋内的景象,那扇门迅速开启后,就被重重关上,与外头隔绝得一干二净。
沈安心中担忧,上前也想进去看看,被徐答伸手拦住。
他不耐地斥道:“请徐大人让开。”
徐答纹丝不动,将目光落在面前的青砖地面:“产房重地,除了大夫与至亲,其余人不得随意进入,敢问沈大人,您是以什么身份入内呢?”
“你!”沈安咬紧了牙想要发作,却寻不到一个入内的理由,只得愤愤站在原地。
——
产房内血气弥漫,稳婆抱着婴儿正在哄,侍女们来来回回地伺候,将一盆又一盆的血水往外端。
陆熠原本是冲进的产房,当屋门在身后关上,见到屋子里狼藉又血色的一切,他的脚步却硬生生地停下,仿佛再踏一步就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隔着半透明的纱质床帐,榻内的身影隐隐约约看不分明,陆熠远远地站着,双目一瞬不瞬地盯着里头的人儿,盼着她能够发出点动静。
他很怕,怕极了心中一直担忧的事情会发生,甚至都不敢亲自上前去证实。
稳婆见到男人进来,走上前将襁褓中的婴儿抱给他看:“爷,您看,多么秀气白净的小公子,跟您长得很像呢!”
听到动静,陆熠纹丝未动,目光只看了一眼襁褓中皱巴巴正在娇弱哭泣的孩子,又迅速地落回床榻内。
他喉头动了动,出口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嘶哑:“她……夫人她如何了?”
“夫人产子失血过多,一度休克,不过好在总算挺过来了。”稳婆一愣,诧异男人竟将孩子撇到一边,第一个问的是产妇的安危,倒是难得。
她抱着孩子让开了道,“爷去看看吧,夫人身子很虚弱,以后要好好将养才行。”
陆熠原本重重舒了口气,听到稳婆的嘱托,他剑眉又紧紧蹙起,谢了几句,上前大步来到床榻前。
隔着朦胧的纱帐,他看到顾霖悄无声息地埋在被褥中,朦朦胧胧的并不能看清面上的神色。
深呼吸一口气,陆熠终究抬手撩开了纱帐一角,里头的人儿闭眸沉沉睡着,依旧是清丽出尘的容颜,此时却更多的是柔弱的苍白,那双清澈的杏眸闭着,长长的睫毛鸦羽般颤动,在眼窝处投下大片的阴影。
那么美丽,又是那么地脆弱。
仿佛他呼吸重一些,她就会立刻消散得无影无踪。
陆熠小心翼翼地坐在床榻边上,将柔软的被褥压得陷下去一大块,婢女端上热水上前,胆怯道:“爷,奴婢……刚才夫人虚汗过多,奴婢要用热水为夫人擦拭身子。”
“我来吧,你退下。”男人看了眼婢女手里的铜盆,接过放在榻边的小几上,拧干里头浸没的巾帕,动作轻柔地开始为顾霖擦拭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