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了方案, 楚祖继续从翡安嘴里挖消息。
在系统看来,这简直算是作弊。
翡安能给出相当多的关键词, 而宿主则将这些词汇打乱, 按照他希望的方式造句。
翡安不疑有他,反而越说越没底气。
这个十八岁的君王,对世界的认知远超于她。
高耸的王座并非仅是权力的象征, 而是俯瞰众生的至高点。
他面前是突尔塔努呈上的泥板, 上面有大地的轮廓、荒芜的山川、繁华的城邦。
而萨格特尼一世的视野超越了眼前的一切,穿过厚重的帷幕, 直抵神明才知晓的未知。
翡安顿觉自己卷入了君王秘而不宣的计划中, 不是她说服了萨格特尼一世, 王早有自己打算, 她无疑是其中一环。
“陛下。”
翡安半跪下去, “如果您早已知晓……恳请陛下明示决断, 使翡安有幸聆听您的深谋远虑。”
翡安个子太矮,一跪下全被石桌挡住,楚祖半天没看到她跪哪儿去了。
“你是代表‘智慧’的大祭司。”楚祖说。
不论是在王面前承认自己“代表智慧”, 或死守自己大祭司的身份, 都是死路一条。
但翡安没有听到不虞, 萨格特尼一世没有跟她确定, 而是另一话题开始前的铺垫。
“是。”她答。
果不其然。
“你曾在亚图鲁神庙写下窥视一隅,亚图鲁放任你的行为,她认为哪怕你记录下神明的所有秘密, 那也无足轻重。”
楚祖说, “智慧的大祭司, 你来回答我, 是否无足轻重?”
翡安:“您会让她看到人类的重量。”
楚祖轻蔑一笑:“不, 我要让她在漫长又岌岌可危的余生中,知道谁才是无足轻重的东西。是人类,还是神明。”
“您的意思是……”翡安犹豫了一下。
楚祖的意思是,他不仅要自己搞抢劫,他还要劫富济贫。
给你的你就先拿着,能学学,不能学你先搁着,等人类能学的时候再说。
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这个世界都有神明了,人类小小进化一把很合理吧?
他简单表示了一番:
你不是爱抄写神明的秘术吗,也没人能跟上你的进度,这么多年也就抄了几条,还都仅限于亚图鲁那些没什么攻击性的垃圾。
来,跟我混,我们一起搞学术,把神明的东西给他拆解得七七八八,再用属于人类的媒介记载。
但我很聪明,你最好打起精神,跟不上我进度我还是会把你砍了。
当然,这不是原话,核心意思没变,再把商量的语气往威胁命令上靠靠。一段暴君的粗暴宣言就此成型。
翡安一直安静听着,楚祖还是瞧不见她跪哪儿。
他等了几分钟,估摸着按照祖伊的脾气也该不耐烦了,绕过石桌找到翡安面前。
被阴影笼罩后,翡安才微微抬头。
她的相貌依旧凝固在稚嫩的时刻,那股苍老的气息却消失了。
或许是因为浑身上下正在战栗的缘故,不论是出自惊惧,或是兴奋,情绪调动后,翡安终于鲜活了起来。
“您真是位恐怖的君王。”
翡安不要命似的,说,“您怎么能在三言两语后就确定开始一项史无前例的宏伟工程?您不光要夺走,还要公之于众,把他们拽到与弃之如敝屣的生灵同等的高度……”
“萨格特尼一世,您将是世上最蛮横无理的君王,再也找不出能和您相提并论的存在,我能笃定。”
楚祖:“给我你的答案。”
“我当然愿意!”
翡安把头抬得更高,印象中,在这一百余年,她从未这样昂首挺阔。
亚图鲁要她乖顺,乖顺才能获得青睐。
教徒要她庄严,她是整个教派的代表。
伊莫莱的人不曾以“同胞”身份注视她。
他们在小时候或许会来到神庙,和看上去大不了自己多少的大祭司说悄悄话。
等到某个时间,他们突然把翡安只当作一个象征,一个图标,一个沟通神明的媒介。
萨格特尼一世则要她当人类的共犯。
君王将从神明手中夺取力量,她将力量转化为知识——没有壁垒,没有必须要献上信仰才能施舍而来的门槛。
翡安怎么可能不答应!
谨此一生,她再也找不到如此伟大的事业,再也找不到如此独断又充满魄力的君王!
“无论前路多么漫长,无论耗费多少心力,我必将执着于此,直至您许诺的伟业成就。”
“伟大的萨格特尼一世,我誓言,无论代价几何,这份信念将贯穿始终。”
“漫长?”楚祖睥睨而下的眼神稍敛,嘴角上扬。
那完全能称作一个笑容,没有一贯以来的讥讽和戾气,只有跃跃欲试。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你口中听见质疑,翡安,我没功夫把时间全耗在上面,那又何来漫长?”
……
事实上,也没有能被称为“漫长”的余地。
虽然正文时间线上的历史考究基本没说准什么,但历史节点清晰来自于无数遗迹的考察,古物不会说谎。
在不久后,萨格特尼一世就要征服整个大陆,并对神明发出狂妄宣言。
要是把四处征战的耗时再减掉,留给楚祖完善秘术的功夫不多了。
翡安不清楚这点,但她能理解时间紧迫。
在千万年来,神明注视着这片大陆,看着生物演化,人类诞生。
而现在,人类居然试图做世界的主人,偏偏挑事者是阿舒尔巴尼帕尔-祖伊-萨格特尼,一个意料外的存在。
他本不能代表全人类,但他在用征伐强制让人类只有一个声音,他的声音。
卡图尔和亚图鲁甚至不敢露面,只有拥有死亡权能,所以无惧死亡的希克塔还能出现在祖伊面前。
原本神明能等,等到祖伊死亡。
他始终还是人类,人类的寿命寥寥无几。只要属于特例的祖伊一死,神明再临,世界依旧是他们的乐园,人类依旧是他们的玩具。
可王的野心气逾霄汉。
神明见证过人类的崛起,知道这个种族是怎么从原始野蛮的低等动物一步一步演化至今,那时间对他们而言太短暂。
已经出现了一个祖伊,他难道不能代表人类的某种进化方向吗?
与其赌祖伊只是人类史上的昙花一现,不如在恰当的时机直接重启。
世界归于虚无,神明只需再花上万年,观赏新一轮演替,这次他们不再旁观,想要掐灭人类的萌芽太简单了。
这是一场针对双方的逼迫,势必你死我活。
楚祖赶时间,翡安也赶时间,双方一拍即合。
萨格特尼的军队还在迫不及待等着王的统帅,突然接到命令,暂停征伐。
不光是突尔塔努呆住了,纳奇娅也不理解。
楚祖没解释,和翡安在挑选合适的地方。
要真正确定规范化的秘术体系,首先是展示,翡安才能凭借亚图鲁给的“智慧”将其化为语言。
和之前还有点差别,因为楚祖不认可伊莫莱的文字。
文字代表了文明,是人类不依靠神迹,独立创造的载体。
文字能跨越时间,构筑想象,让个体与外界交融,哪怕人类灭绝,也能独立存续,直到被能解析载体的种族发掘。
楚祖当然只认可萨格特尼语,伊莫莱都被他打下来了,成了萨格特尼的一个城邦,这没得商量。
翡安会萨格特尼语,学习并精通一类语言对她而言毫不费力。
但长期以来,她都习惯了用伊莫莱语进行记载,突然改变语言就得改变思维模式,等于,她要彻底扭转一百多年的认知结构。
楚祖所要的结果又必须精准,还要有容错。
要保证,哪怕有须臾的差别,被记载下来的力量依旧能被顺利使用。
由此,整个工程又危险又复杂。
放在王宫肯定不行,够楚祖放几个秘术啊,别秘术还没编完,家被自己轰没了。
他选中了靠近尼图斯莱比河的某地。
在亚图鲁搞小动作,掐断水域的时候,纳奇娅也没有坐以待毙。
她下令从上游另挖河渠,哪个国家有水就去挖哪个国家,不让挖就直接开打。
输了也无所谓,没几个国家经得起萨格特尼的消耗。
用这种近乎玉石俱焚的方法,靠近尼图斯莱比河的地域被挖出了几道深涧。
但那时亚图鲁做得很绝,她不惜展现自己的卑鄙,也要让祖伊知道僭越的代价。
自伊莫莱战败,翡安来到萨格特尼,神明与萨格特尼陷入微妙僵持,两河流域恢复了正常。
原先的河渠没有了存在的必要,为避免分流引起的洪涝,纳奇娅直接把伊莫莱的俘虏派去堵住新河渠两个水口。
现在数百米宽的深涧还留着。
“应该够我炸了。”
楚祖让系统采集地形进行分析。
如果不会影响到水口,也不会炸穿土层,导致尼图斯莱比河直接蔓延过来,那就干脆把试验场定在深涧里。
“宽度够了,但高度不够,您需要再挖深点。”
系统干脆把设计图搞了出来,摆在宿主面前。
“按照这个来,我参考了伊莫莱和萨格特尼现在的建筑技术水平,直接把图纸给他们,他们能做到。”
再度被楚祖刷新系统世界观后,小黄鸡居然没觉得宿主的行为是对规则的挑衅。
只能怪它们系统的水平不行。
要是真的有完善严谨的规则,那怎么可能让人钻得了空子呢?
那既然有缺口,不就是让人钻的嘛!
小黄鸡认为,这是上司及管理层的问题。
一天天的,吃那么多回扣,工作就是在bug上要死要活,尸位素餐到这份上,管它干什么!
不如转而奋起,提升自我,势必要紧随宿主的步伐!
楚祖非常满意,把小黄鸡脑袋搓成黄色毛球:“你也太厉害了。”
小黄鸡嘿嘿笑,翅膀扑腾:“我立志当万王之王肩上的雄鹰!”
刚好纳奇娅来问情况,楚祖把图纸誊在泥板上,打算让她找人去办。
“我想知道您的想法。”
纳奇娅对祖伊没那么多规矩,哪怕翡安还在一边,依旧单刀直入,“您不仅终止了原有的征程,还要挖掘地下宫殿,在里面静养一段时间?”
“对。”楚祖看向翡安,“还缺什么,黄金?”
他记得之前在亚图鲁神庙里,翡安让教徒在墙上记录用的是溶金。
翡安点头:“对。”
楚祖没觉得不合理,用黄金记载更容易被挖掘,流通。
不管哪个时代,掘金者永远是考古一线战神。
纳奇娅完全搞不懂他们在干什么。
“停战、在远离王宫的地方居住地下行宫、还要大量的黄金……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楚祖淡淡道:“意味着我又要砍很多人的脑袋。”
纳奇娅深吸一口气,她不会对祖伊有意见,但现在看向翡安的眼神充斥着不满。
“纳奇娅。”
楚祖把誊好的石板交给她。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怎么坐上这个位置的。”
他说,“我干的永远是对于人类而言血腥残酷的脏事,我不会反驳,也不用听那些声音。但我不希望声音来源自你。”
简直跟命令似的:“唯独不能是你。”
纳奇娅抱着石板。
她在13岁时候接触到政治,那时国王25岁,正值壮年,对即将成年的大女儿充斥着忌惮,又不舍得浪费她展示出的才华。
于是,祖伊出生。
纳奇娅对祖伊没有什么期许,这孩子的处境和她一样,非常尴尬。
祖伊不见得能好好长大,不论他的哪个兄弟姐妹坐上王座,都绝不止将他放逐到卡图尔神庙那么简单。
但他拥有纳奇娅没有的东西,老国王也没有。
谁也不知道他身上那股桀骜是哪儿来的,他从不仰人鼻息,谁给他不痛快,他就要谁的命。
在纳奇娅27岁那年,祖伊给了她一个惊喜。
她看着祖伊把萨格特尼国王钉死在城墙。
这个孩子满手的血,脸上杀意还没褪,在众多惊惧的注视下走到纳奇娅面前,虚起眼。
“你是不是在笑?”
纳奇娅不知道,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像是勾起了嘴角。
祖伊对她说:“我会让你笑到最后,现在,纳奇娅,把王冠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