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奇娅花了一年的时间捡起王冠,她重新触碰到了权力,能让她嘴角上扬的权力。
在纳奇娅28岁,祖伊15岁那年,她亲手为他加冕。
时间过得太快了,一晃眼,18岁的祖伊又对她提出了要求。
现在纳奇娅31岁。
她不会活太久,王室的平均年龄在40出头,纳奇娅的身体在生育时受到不可逆伤害,她的寿命只会少不会多。
换言之,她活不了几年了。
纳奇娅很想看到祖伊带着他的锋芒和锐气,降临于万物之上的那一天。
祖伊拥有她具备和不具备的所有特质,不是他适合王座,而是王座被他选中,为他屈服。
她的孩子,她的弟弟,她的祖伊——她的王早早给出承诺,会让她笑到最后,那么纳奇娅只能深信不疑。
她愿意对此深信不疑。
“您从未做过任何污秽的事。”
纳奇娅说,“如果要做,那皆出自我手,陛下。”
他的王又露出了对他人而言或许陌生,但对纳奇娅而言异常熟悉的表情。
那种直接扎入人心底,让你随着他的情绪变化而变化的,充斥着掌控力,却又异常宽容放纵的表情。
“那就去做。”
他说,“去做能让你畅怀大笑的事,纳奇娅。”
一只雄狮伴她沉寂于无尽黑夜,河域丰腴处,黄金宫殿里。
他的承诺唤她睁开双眼,广袤无际平原上降下猩红耀眼的火星,为此燃烧的不止有萨格特尼王国。
还有纳奇娅正在步入死亡的,衰老的灵魂。
是夜。
与伊莫莱只有一山之隔,坐落于两河流域交汇处,并被萨格特尼一世划为征伐之一的高尼王国。
高尼的地势优越,两河的交汇区域形成了一片宽广的冲积平原,肥沃的土地、水源灌溉、低地沼泽与湿地丰富……这让高尼迅速成为农业大国。
可相应的,它也具备大多数平原国的劣势。
地势平坦,几乎没有天然的山地、丘陵等地理屏障。
外来侵略和游牧民族的袭击不绝,直到高尼与伊莫莱一同兴建亚图鲁神庙。
作为具有相同信仰的国度,伊莫莱在很长时间里,充当着高尼的“屏障”,他们一同交出了王权,换取神明的恩宠。
萨格特尼一世蛮横地拆除了这道屏障,本该代表亚图鲁的大祭司翡安作出万王之王的宣告。
这令高尼上下惴惴不安。
王宫议事厅,高尼国王如筛子般发抖,时不时将视线投向大祭司。
“消息是不是真的?”国王急不可耐问。
不久前,几乎所有关注着萨格特尼的国家都得到了消息。
萨格特尼一世昏庸无度,自傲于现有成就,搬至新修的行宫。
除了亚图鲁大祭司翡安,萨格特尼一世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哪怕是皇家卫兵。
宰相纳奇娅在王宫手握政权、军权,并在未告知王的情况下驳回了一切谒见请求。
突尔塔努曾冒死去到深涧行宫求见,可将士的所有呼声都被阴影吞噬。
王不理会,只有白袍翡安代为下令:滚回去。
听闻消息,高尼国王欣喜若狂,在大祭司提出议事的时候完全按捺不住窃喜。
议事厅,几缕摇曳的火光在阴冷的石墙上闪烁,
几道身影紧紧围坐在石桌旁,国王、大祭司、宰相,以及高尼的统帅。
这些在国家中拥有至高地位的人面色各异,脸庞被烛火一分为二,大半都掩藏在深深的阴影中。
空气中充斥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这是最好的机会。”
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如毒蛇在黑暗中吐信,大祭司的目光比暗处阴翳还要深邃,手指轻轻敲击桌面。
“愚蠢的萨格特尼一世选好了他的葬身之所,甚至狂妄到没有配备任何军备。”
所有人一时无言,沉默像一层厚重的迷雾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自伊莫莱覆灭,很少有人会直接将那人名讳述之于口。
据说,他有着非凡的力量,人类难以想象的力量,好似随口一提都会被察觉。
哪怕高尼的大祭司再三警示,那只是暴君的把戏,远远称不上非凡,依旧有不少人相信,萨格特尼一世所掌握的绝非凡人能及。
国王脸色变得煞白:“不、大祭司,我们没必要在这个时候……”
“王。”大祭司冷声说,“感谢您的莅临,夜色已深,不如尽早休息吧。”
国王被他的视线盯得打了个哆嗦。
这也是大祭司看不上他的地方,如果不是国王在年幼时曾于翡安手底学习,绝对轮不到这个废物坐上这个位置。
“好、好……”套着那身臃肿的华服,国王慌不迭离开了议事厅。
大祭司:“人选准备好没有?”
“我们聚集了高尼最好的刺客。”宰相立刻应声。
“高尼最好的刺客都是亚图鲁教徒。”
“您的意思是……”
宰相擦着冷汗。
他摸不准大祭司的意图。
是不想在明面上把亚图鲁教会牵扯进来,还是有其他考虑……?
“蠢货。”
大祭司低骂,“我能干的宰相,你要让亚图鲁信徒,去刺杀一个能轻易蛊惑大祭司的魔鬼?”
宰相立刻说:“那就让军队——”
“闭嘴。”统帅厉声呵斥,“假设王命令我们与暴君厮杀,我的士兵自当万死不辞。刺杀?谁给羞辱军队的权力?!”
大祭司的眼神幽幽瞥来,统帅毫不畏惧,用金属般冷硬的姿态回应。
被政权和军权的两大领袖夹在中间,宰相连擦汗的动作都不敢有,恨不得干脆晕过去。
这本来就不是他能插手的事,顶多当个马前卒,现在的局面让他无力招架。
“你以为叫你来是为什么?”
大祭司话里刻薄的寒意渗入每个人骨髓。
“假设你是萨格特尼人,你的王会无比欣赏你愚蠢的自尊,可你不是。你的志向不被懦弱无能的高尼王看重——而现在你跟我谈侮辱?”
“真可笑,就连你想要与他在战场相遇都很可笑。战场属于萨格特尼,不属于高尼,战场属于暴君,不属于你。”
统帅额首蹦出可怖青筋:“你——”
大祭司并未放在眼里,冷笑。
“没错,我在侮辱你,一次又一次。你会怎么做?抛弃你的王,抛弃你的高尼,对着萨格特尼一世摇尾乞怜?我告诉你你能做什么,要么闭上嘴被我侮辱,要么为了你的王立马去死。”
宰相快被气氛碾压到窒息。
大祭司的话太过于尖锐,但统帅的愤怒却一点点化为乌有。
他说的是事实,所有话都是事实。
当暴君萨格特尼一世现世,几乎所有受制于神权的士兵都会产生荒唐的心思——假如我也是萨格特尼人。
哪怕他们依旧存有对祖国的热爱,不愿承认内心卑劣的想法……但面对已发出“万王之王”宣告的萨格特尼一世,永远只有两种可能。
试图对他发出挑战,或跟随他征服一切。
“一半亚图鲁教徒,一半军队士兵。”
大祭司下令。
“但凡发现教徒不对,立刻让士兵诛杀教徒,反之亦然,一旦士兵有异心,让教徒清扫干净。一个盯着另一个的背,直到他们完成使命!”
他扭头看了眼面露惨色的宰相。
“这件事全权交给你。不要在乎代价,哪怕是毁掉那道河渠,引发前所未有的大洪涝……只要能杀了萨格特尼一世,再惨烈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
宰相不知道这是否属于神明赐予的智慧。
神明总是需要他们平和,谦卑,用感恩的心对待拥有的所有。
那现在的卑劣与狠绝也来自神明吗?
宰相不得不联想到带来灾难的暴君。
萨格特尼一世从不做小动作,他的所有举措都明目张胆。
就如萨格特尼王国的国徽,太阳下威武的雄狮鄙夷阴谋,践踏诡计。
狮子的每声咆哮都传至平原每个角落,让众人得以听闻,哪怕那声咆哮是在宣告他们的死期。
没等宰相回答,大祭司径直转身,背对着烛火,面容彻底溺入浓郁黑暗,踏出了议事厅石阶。
宰相也打算离开。
在和统帅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的余光扫到统帅紧绷的脸。
火光在男人的瞳孔中挣扎跳动,最后熄灭,踏入黑暗中寻找那微渺的,不知是否能算作生机的生机。
当夜色更沉,密谋下的行动紧锣密鼓展开。
被选中的士兵并不感到荣誉,他们甚至不清楚事态缓急,只知道此行是要致一人于死地——下令者依旧不敢吐露那人的名讳。
选出的亚图鲁教徒女性居多,她们身量更小,行动更敏捷,全部将脸藏进白袍,那是月光下最隐秘的地方。
她们默念着亚图鲁的教喻,恳请神明能赐予与智慧相提并论的幸运。
而在无人察觉的某一白袍下,一张对于世界而言过于陌生,对于祖伊而言又熟悉到厌恶的脸赫然在列。
黑雾包裹着白袍下的皮肤,掩盖住她身上不属于人类的冰冷气息。
死亡之神希克塔低垂着眼,目光却放到了遥远的深涧行宫。
她看到了立于熔金中央的国王。
国王周身闪烁着猩红火焰,足以驱逐一切黑暗。
那些火焰的作用很明确,直白,但拥有同样颜色的猩红眼睛却沉着神明也无法窥探的心事。
人类总是向往高处,更高处,哪怕用死亡作出交换,他们也拼了命的要爬上无法企及的地方。
希克塔起初也会来些兴致,她想看人类交换的东西到底价值为何。
结果就是没有价值。
于是他们的死亡也显得廉价。
希克塔追寻过更加隆重的死亡,比如卡图尔,或是亚图鲁。
她杀死过自己的同胞,好多次。
神明的死亡算新颖。
耀眼的光芒会暗淡,消失,化为尘埃。
没等希克塔仔细体会,本该死去的神明又于万籁俱寂中涅槃,或许过了几百年,几千年……希克塔分不清时间,那对她而言毫无意义。
更无聊的答案摆在了希克塔面前。
哪怕是“死亡”概念的化身,希克塔也无法真正给神明带来“死亡”。
成日面对廉价的死亡,和无法抵达的死亡,希克塔认为自己发现祖伊时的欣喜绝不算夸大其词。
她看到了猩红的灵魂,比任何火焰都更近似黄昏,血色和死亡会覆写这片大地,随着那个孩子的视线步入消寂。
很难相信,那个孩子比死亡之神更接近死亡本身。
这个想法在希克塔发现对方居然依靠杀戮掠夺自己权能时,彻底达到了顶峰。
他不需要战争与牺牲之神给他战争和牺牲。
他不需要智慧与财富之神给他智慧和财富。
他也不需要死亡之神给他死亡。
阿舒尔巴尼帕尔-祖伊-萨格特尼,天生不需要任何神明的赐福。
如果他想要,他会自己去拿。
翡安的出现显得累赘,希克塔有无数种方式,让祖伊成为死亡的归宿,而翡安会毁了这一切。
亚图鲁干过最愚蠢的事,就是给了翡安不该拥有的东西。
她会成为祖伊手下最锋利的利刃,利刃唯独对准神明。
卡图尔和亚图鲁对此惊惧,像输不起的孩子那样,希望让一切重头再来。
希克塔可以答应他们处理掉翡安,很简单,没什么麻烦的。
但其他事怎么可能让他们如愿以偿。
真正的死亡是一条无法重来的绝路,显然,她的同伴并不了解。
幸好,有人了解。
希克塔隐没于人群中,在夜色里朝着萨格特尼疾驰。
被娇小身型踏足的草地留下月光也无法照亮的黑影,随着人群散去,所有生命也随之枯萎。
同时,希克塔看到了深涧下的祖伊,他手中涌现的黑雾吞没了翡安手中的花束。
希克塔满心欢喜,白袍险些盖不住皮肤上的黑雾,边缘淡出一道漆黑细线,令同行者情不自禁打了个寒战。
期待与您在阳光无法企及的深涧相遇,陛下。
希克塔在心底说。
那或许是死亡与死亡的第一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