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不眠不休, 昼夜加急,为避免被萨格特尼人发现, 高尼一行人也得避开重点城邦, 特意绕路。
高尼大祭司演算出了众多可能,唯独没想到的是,哪怕是受掠夺而更改隶属关系的边缘城邦, 萨格特尼人依旧是符合“刻板印象”的萨格特尼人。
明明连维持城邦运转都很勉强, 城外士兵却比高尼主城的士兵还要训练有素。
他们目光锐利,死死盯着所有进出城门的人, 稍有不对立刻上前羁押, 什么也不问, 直接投入牢狱, 等待总督定夺。
费了不少功夫, 高尼一行人才和城内的接应者见上面。
“宰相纳奇娅做的。”
接应者的日子显然很不好过, 两只眼睛在凹陷眼眶中四处打转,身体也紧绷着,时刻警惕着四周。
要知道, 这可是离王都天远地阔的城邦啊!
“如果你们在萨格特尼生活过一段时间……”
接应者说, “如今的萨格特尼, 宰相纳奇娅把持着一切:统治与法制、经济、外交、文化……现在国王把军队也给了纳奇娅。”
“你到底是何居心?”
亚图鲁教徒呵斥, “亦或,是什么蒙蔽了你的双眼?所有人都知道暴君和他的铁骑在萨格特尼的地位,而你现在却告诉我, 暴君将他的军队交给了宰相?”
这在高尼人眼中是很难以置信的事。
国王应当平衡政权与军权, 两者关系不能太好, 也不能太差, 前者会让国王的位置不稳, 后者会使整个国家动荡。
宰相手里掌握着军权?开什么玩笑,那和国王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
接应人看出了高尼人的想法,说。
“宰相纳奇娅和国王没有区别,你要是矢口喊她女王纳奇娅,顶多也只是被割去舌头,不会丧命——因为律法没有规定你不能这么喊。”
“简直荒谬……你不会是想告诉我,暴君已经失势,他的所有东西都被挤占,被迫被关到深涧行宫?”
“……我的祖国……已经短视到这个地步了么?”
接应人苦笑,“你们甚至无法想象萨格特尼一世在国内的真正地位。”
“什么意思?”
“世人皆认为萨格特尼的土壤上没有信仰,并非如此……你们只是不能理解,萨格特尼人对国王的狂热……”
接应人咽了咽口水,他的描述本不该情绪化,尤其是脱离了高尼人的身份。
可若是想要陈述事实,不能不带上浓厚的主观色彩。
“萨格特尼一世和纳奇娅,就像是高尼的亚图鲁和亚图鲁大祭司……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一个真正果决又被国王重视,并完全献以忠诚的宰相做到何种程度。
她能修改法令,能让躁动的军队闭嘴。她要征税,全国上下的总督会在第一时间响应。她的权力在逐渐演化为权威。
而所谓权威,只有在掌握在一个人手中,才是至高无上的。
“不……这太荒谬了,这难道不是对暴君的谋逆?”
高尼人感到荒谬,“你到底在说什么?”
接应人:“我在说,萨格特尼的国王,早就不是国王了。”
阿舒尔巴尼帕尔-祖伊-萨格特尼从来没有和其他国王身处同一位置。
所有城邦的神像都被推倒,取而代之的是国王雕像。
萨格特尼人跪拜在国王的雕像下,接受祝福,阳光穿过雕像上国王的冕冠,在地上散出灿光,照在人们的脸上。
他们不需要祷词,心里祈求着王能率领国度走向下一个辉煌。
如果你要把这定义为国王……那神明又是什么?
“王应当对臣民负责,但萨格特尼人不认为他们的王应当有此义务。暴君早就不需要做任何事来巩固自己的地位,人们喊他国王陛下,因为他只承认自己是国王。”
接应人恍惚说,“你们没见过这些人在谈及暴君时的表情。我敢笃定,没有任何一个亚图鲁教徒能有和他们一样的……盲目和疯狂。”
他裹紧了衣服,很快从晃神中抽身,警惕观察着四周。
“我不会对大祭司的判断作出任何评价,我的同胞啊,假若你们此行真的要找到属于高尼的救赎,你们应当摆正自己的态度。”
他说,“你们不是要去刺杀一位君王……你们要面对的……是萨格特尼的神明。”
难以描述的复杂想法萦绕在高尼人心中,从高尼跋涉至萨格特尼深涧行宫,一路上他们都保持着沉默。
没人去谈论从接应人口中的听到的东西。
也不用谈论,沿途所见早就证明了一切。
等真正来到深涧行宫,在出行时的踌躇满志所剩不多,顾虑笼罩在他们头顶。
深涧行宫的真实面貌更是令众人震撼。
就像是巨人在大地上撕开的一道裂痕,深不见底,唯一的入口和延伸至视线尽头的土壤断口相比,几乎算狭窄,只能供一两人并行。
顺着石阶向下,光线越来越少,通道蜿蜒下行,上方被固定的土层逐渐盖住阳光。
完全没有照明,除了逐渐沦为黑暗的视野,还有伴随地势走低而愈发冰冷的空气。
走到深处,一扇巨大的青铜门屹立于地底。
萨格特尼一世是不是疯了,他真的生活在这里吗?
高尼人举着火光微弱的蜡烛,已经无法去构想这位君王的想法。
深涧行宫完全不像行宫,更像是陵墓,或是牢狱。
普通囚徒甚至没有资格被关押在如此恐怖的地方,唯有魔鬼……对,这里就像是魔鬼的巢穴!
有人在青铜门上辨别出了萨格特尼的图腾,太阳与狮子,他尝试轻轻触碰,在青铜雕刻上的湿气与皮肤接触的瞬间,地动山摇。
“你干了什么?!”
“不、我只是……”
“该死的,该死的!!”
一行打算行刺的人狼狈不堪,青铜门在他们面前缓缓开启,狂风刮出,吹熄了他们手中蜡烛,同时,骤亮的光线险些刺瞎双眼。
等视野恢复,比之前还要更加震撼人心的场景出现在他们面前。
广袤得完全无法称为宫殿的的地下大空腔,靠近河流的土壤层居然能保持坚实,匪夷所思的还不住这一点。
空腔壁上全是由大石板挤凑出的石壁,石壁上雕刻着萨格特尼史诗,被数不清的烛台照亮,在顶部连绵出如江海般壮阔的暖色光晕。
而在那些浮雕上……
“黄金——?!”有人惊叫出声。
黄金,铺天盖地的黄金。
熔融的金属在墙上凝固,形成了错综复杂的文字和图案。
这些文字如同奔腾的河流,蜿蜒而下,罔顾所有属于萨格特尼的历史,覆盖在所有壁画之上。
本来象征着贪婪和物语的金属,被剔除了所有人为附加的属性,仅仅留下能保存数千年的明亮耀眼。
胆敢做这件事的,或者说能奢侈到用黄金来做这件事的,只会是萨格特尼一世。
即使有能辨识萨格特尼语的教徒,也无法从中读出信息,她们只知道在亚图鲁神庙也有类似的图案。
大祭司翡安从不对伊莫莱国王提出任何私人要求,除了讨要黄金。
可即使是亚图鲁教徒也不清楚大祭司在记载什么,是神谕么?
现在他们知道了,不可能是神谕,因为现在同样出自萨格特尼一世之手,他绝不会记录任何神明的传颂。
更重要的是……
这所深涧行宫什么也没有,暴君特意打造出这座浩瀚宫殿——
居然只是为了给他想要记载的东西腾出空间?!
被灿金与暖红所荡魂摄魄的一行人中,唯独希克塔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她几乎快要掩盖不住身上源源不断外溢的黑雾。
希克塔知道祖伊想做什么,所有神明都知道。
她窥视着国王对翡安演示自己的所有力量,可只有亲眼看到,才能真正感受到国王所践行之事的重量。
这或许是人类文字诞生以来,最能称得上“伟大”的时刻。
它被赋予了难以想象的含义,每个字符,每个转折都灌注着国王的野心,试图让贫乏弱小人类征伐神明的野心!
这些文字无疑源自对神明本源的解读——连他们自身也无法探究深刻的解读——它们解释了世界的构造,直至自神明诞生之初便开始的,所有的真理。
哈,祖伊!
阿舒尔巴尼帕尔-祖伊-萨格特尼!!!
“你帮我看看,是不是有哪个癫神又在念叨我?”
楚祖总觉得浑身上下凉凉的,让系统帮忙检查几个神明的动向。
不查不知道,一查,系统直接跳了起来。
“希克塔来了!”
它和宿主的态度如出一辙,都快被烦死。
“好讨厌啊,平时来烦就算了,怎么在咱们赶deadline的时候还乱窜!”
楚祖:“怪不得这么冷。”
深涧行宫挖太深,下面缺乏氧气,气温也只有个位数。
为了保证自己和翡安的安全,楚祖在一开始就保持着秘术的持续生效。
有系统盯着倒计时,废不了什么功夫。
死亡之神靠近时产生的低温没办法用秘术解决。楚祖看了眼还在皱眉琢磨的翡安。
她似乎没把冷意放在心上,满脑子都被萨格特尼语占满了,俨然进化为了一个体面的学术疯子。
只是身体反应更直观,有些抖。
“我们进度到哪儿了?”
楚祖问系统。
系统:“还差五百四十八个秘术,靠前的比较多……基本都是和希克塔有关的秘术。”
秘术太多,楚祖没有按照强度的固定编号排序,而是用施展的难易程度。
越简单的越好解析,让翡安逐渐上手。
等翡安给了初稿,楚祖再按照标准答案提出修改方向。
翡安给出二稿,楚祖最后改完,定稿,在墙上一通狂画。
翡安一开始很不适应,因为楚祖节奏太快了。
他不给翡安多少时间,每当他问出“还没好?”,声音像一把淬了病的匕首,逼得翡安疯狂思考,不断加快自己效率。
在和亚图鲁有关的秘术上,翡安的理解速度更快,卡图尔其次,一旦涉及希克塔,这几乎处于翡安的知识盲区。
楚祖在此时才会比较宽容。
三个神明所象征的概念里,死亡本身就最难理解,无数哲学家试图从各个层面解释死亡,而所有维度相加,似乎也无法给“死亡”定性。
但有关希克塔的秘术全部排在秘术编号前一百,很有含金量。
“他这是给我当上课材料来了。”
楚祖说,“正愁翡安卡在这,马上送人上门给我演示,我都有点想说谢谢了。”
系统开始火速帮宿主挑选能当教学场的空地。
首先,得离还没被写上干净的石壁远点。
其次,也不知道这次希克塔会不会死几次就心满意足跑了,得选好秘术,充分利用研究材料。
最后……
“宿主,希克塔应该是来杀翡安的。”
系统说,“之前他就试图阻拦翡安跟您走,被您逼退之后看着偃旗息鼓,也一直没冒头,现在出现或许不只是来骚扰您。”
它想了想,更正:“主要还是骚扰您,顺便把翡安给解决了……应该是这样没错。”
楚祖:“问题不大,动手砍手,动脚砍脚,废话多就砍头,你把相应的秘术找出来。”
他说,“赶紧拉进度,拉完了回去,尼利亚小脑袋瓜可能要爆炸了。”
系统看宿主心里有数:“好嘞!”
通向内室的青铜门按照同样的模式被开启,这次的门不如之前宽大,连带的动静也跟小,至少没有地动山摇。
由于墙上没有铺天盖地的黄金,内室的光线不如外明亮,火光在轻微摇曳,空气中没有任何潮湿的感觉,只是异常安静。
一路的所见早就夺走了高尼人的声音,他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压力。
接着,他们的视野被牢牢攥紧。
并非出自某些不属于人类的非凡力量,立于内室中央的男人足以让所有见到他的人顿在原地。
面谒过高尼王的不在少数,和大祭司有过交集的人也在此列。
哪怕见识过权力中心,他们依旧会因男人的存在缓缓打了寒战。
那不是能用外表或是气度形容的人,他只穿着最简单的萨格特尼装束,甚至算简陋,一路上偶然看到的总督都会比他穿得更具权势。
可他身上散发着难以描述的特殊气息,覆盖了整个空腔。
这个男人站在阳光无法触及的深涧,但他就是能照亮一切的太阳——猩红太阳。
阿舒尔巴尼帕尔-祖伊-萨格特尼。
基本没人见过他的真容。
曾有伊莫莱遗民向高尼求援,他们带来了萨格特尼一世的画像,用奢侈的纸莎草绘出。
画像的真实度存疑,因为能逃出伊莫莱的移民离暴君太远,肉眼本就难以观察,更别说将脑海中的印象加以绘制。
但只要见到,就一定能确认他的身份,无疑是萨格特尼一世。
那股淡定自若的威压不被任何画卷定格,他是流动的,会呼吸的权力本身。
祖伊的身侧站着大祭司翡安,在看到来者时微微叹气。
而祖伊抬眼,目光直接越过众人,直接盯准某个白袍教徒,眼睛中溢转冷厉的猩红暗光。
“抬头,翡安。”
祖伊低声说,“看清楚,记下来,何为死亡。”
接下来,高尼人才真正领略,接应人劝诫的真正含义,甚至比接应人本身体会得更加深刻。
高尼人没有见证萨格特尼一世对伊莫莱的征服。
所以他们也不知道,在焚城的烈火中,狮子扫视他的领土,在流淌着伊莫莱王的神庙上上演的所有奇迹。
现在他们见到了。
在巨大的地下空腔,平白无故下起了骤雪,细微雪花落到指尖,变为灼灼生辉的光团。
在带来温暖的同时,接触到的皮肤也在转瞬间化为灰烬。
整个过程没有丁点疼痛,甚至带着母亲怀抱般的安详。
哀嚎成了没必要的东西,这场屠杀甚至没有任何血腥,没有尸体,没有声张与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