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上次不一样。
尼利亚想。
这次萨格特尼一世没有“征求”他的意见。
其实上次也不能算“征求”, 是命令。
尼利亚在梦里听过好多次来自祖伊的命令,总是带着一股不顾人死活的干脆。
“命令”是指示, 是要求。
它有关权威, 有关责任,还有关行动。
但祖伊往往把话说得近乎既定事实,所有人都默认, 不符合既定事实的东西没必要存在。
尼利亚坚信, 这就是自己当初嘴不过脑,念出「降临」祷词的根本原因。
不是没得选, 他压根就没有“服从”之外的其他念头。
受「降临」所控, 尼利亚也体验了一把萨格特尼一世的视角。
他在无边无际的漆黑空间中漫步, 这里失去了时间的概念, 唯一能确定自己还活着的, 是身边一面类似窗户的白洞。
不管去到那儿, 那扇窗都紧跟身侧,成为这片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尼利亚凑近窗户看,外面是正在发生的一切。
逐渐沦为废墟的礼堂, 被秘术控制的死亡教团、竭尽全力想要保住圣伊莫莱师生的波利卡、还有他“自己”。
他居然能看到“自己”, 用第三视角。
尼利亚不经常照镜子, 没什么好看的, 两条眉毛,一双眼,往下是鼻子, 再向下是说烂话的嘴巴。
没人夸他长得好看, 也没人说他丑, 大家对他的评价都无比中肯, 摒弃了外貌偏见, 直击窝囊又没出息的弱小心灵。
就连教授都会因材施教,知道他属于学校的奇葩,按照经验来教没用。
圣伊莫莱所有学生的出路都有迹可循,唯独尼利亚,放着不管让他自己琢磨或许会更好。
看着白窗外被「降临」的自己,尼利亚觉得有点自惭形秽。
尼利亚知道祖伊以前模样,完全一致的表情放在自己脸上,怎么看怎么憋屈。
或许是因为王的理想太大了,这具早就习惯了蝇营狗苟的身体盛不下。
毕竟,对于尼利亚而言,唯一能算是理想的,勉强只有想要留校当校工这件事。
不是尼利亚吹牛,他这种人,在哪儿都能活得有滋有味。
只是他不想下山,不想去小镇,不想离开柯淮仕,更不想离开维达利亚。
世界对他而言太大了,他不认识,也没人给他介绍。
他对世界的认知停留在地理课上。
地理教授拍着着地图,说,这有两条蚯蚓,看到没?
这就是过去的两河流域,在干涸后地底开裂,地壳运动,板块随之迁移,山脉谷地逐渐成型。
这个地方就是维达利亚,在过去是萨格特尼王国——萨格特尼一世开始征伐之前的萨格特尼王国。
同学纷纷深有感触,他们在入学前就见识过太多尼利亚幻想不出的场面,就连“落魄贵族”波利卡也能谈论上两句。
尼利亚没太大感触。
他就觉得维达利亚在教授手掌下只有披萨饼那么大,柯淮仕则是一个苹果。
自己是苹果皮上,被蚊虫啃咬出的,找不见的小细点。
看着白窗外的萨格特尼一世,尼利亚暗暗想。
就是这么一个人,把所有口味的披萨饼都拼成他喜欢的形状啊。
在那时,尼利亚的心跳无端加速。
不是源自身体对危险本能的恐惧,是更深的——
十六年来逐渐熟悉到习以为常的生存模式,即将被强硬改变,由此催生的慌乱。
尼利亚的预感灵验了。
萨格特尼一世交还了身体,并向他下令:杀光所有希克塔的信徒。
萨格特尼一世还说:你该庆幸自己有天赋在身,尼利亚。
后面是不是跟着恐吓都不重要,尼利亚在那时感到了非常玄之又玄的东西从天而降,精准砸到他的肩上,浩荡,沉重,势不可挡。
认可的力量到底有多大呢?
尼利亚第一次知道,原来那些让教授叹气的科目其实并不难学,只是他不喜欢,因为不喜欢,所以逐渐听不懂。
后来他也不喜欢,但他硬着头皮去看,去背,去证明自己值得被选中,被肯定,哪怕这并不是萨格特尼一世的本意。
尼利亚坚信王的伟大,不止因为王与历史记载完全不同。
因为在那张枯燥地图之外,萨格特尼一世让他见到了燎天的烈焰,汹涌的尼图斯莱比河,天色昏暗得想要把人吃掉。
而河流尽头骤升的太阳下,是属于萨格特尼一世的,辽阔遥远的金色大地。
如此古老的国度,居然只用了一个夜晚的时间,跨越万年,来到尼利亚眼前。
最重要的是——
萨格特尼一世给了他唯一的出路。
这世界好大,王在一一指给他看。
在那段时间里,尼利亚还品尝到了另一种陌生的心情,叫羞耻。
否定自己,因为不想面对努力之后依旧失败的结果。
否定自己,因为不想让肯定自己的人露出失望的表情。
否定自己……因为不想承认自己这种货色其实也想有出息。
尼利亚把所有心情都吞咽在肚子里,小心翼翼包裹着,平日依旧摆出让人头大的蠢样,给自己留条退路。
这样他就可以在徒劳挣扎失败后,不至于彻底无地自容,还能没心没肺,笑嘻嘻混日子。
可惜他藏也没藏好,想改变又没彻底下定决心,不上不下令人如鲠在喉。
波利卡能看出来,萨格特尼一世自然也能看出来。
王从不掩饰自己喜恶,尼利亚知道自己迟早会被放弃。
站上训练场,尼利亚迫切的希望用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那时,他听到了许久未闻的声音。
“命运指引愿者,拉扯不甘者。
谛听。
——
此为受难日。”
起初,尼利亚没意识到这是祷词,他从未听过如此简短又怪异的祷词。
没有音调,没有起伏,和平日里萨格特尼一世的所有命令没有区别。
当意识再度出现在只有白窗的空间,尼利亚能肯定,自己的表情一定蠢得出奇。
他还在畅想自己击败波利卡之后得到的欢呼,那会是他真正踏向自我的第一步。
而现在,全场死寂。
只有王的声音回荡在两个世界:
“我对你很失望,波利卡·兰铎,你和尼利亚都让我很失望。”
听到自己名字,尼利亚愣愣想:发生什么了?
而他的心早就给出了答案。
萨格特尼一世给过他机会,而他没抓住。
仅此而已。
令人不堪忍受的无尽静默持续了很久,唯一试图发出声响的波利卡此时正遭遇酷刑。
等众人终于明白「绞缚」的源头,知晓上次礼堂过程的人瞬间白了脸,发出和波利卡先前如出一辙的尖锐声音。
“逃——全部——逃——!!”
圣伊莫莱的学生反应极快,考核团还在试图推测前因后果,边上一学生干脆利落伸手把人抓住,往训练场外拽。
“您有没有校长能打?没有的话就别添乱,帮忙去找驻地骑士!我们……”
话说到一半,钟声响起,比之前决斗要洪亮得多。
钟声唤起了千百种沉睡的躁动,圆形训练场的边墙开始耸动,坚固的岩石发出“咕隆”的沉闷声响,扭曲,变形。
学生被散开的碎石接二连三逼退,互相对视一眼,抬头看向被边缘拉高的训练场所限制了大小的蓝天。
当有人试图用秘术从这唯一的生路离开,又是一声钟响,尖利的啼鸣自上而下穿透空气传入训练场,震得人耳膜剧痛。
太阳的边缘模糊,离圣伊莫莱越来越近……这时人们才骤然发现,下坠盘旋的不是太阳,是猩红的,浑身燃烧的不死鸟。
是秘术编号006,「炼燃」。
唯一的出路也被堵死了,没人敢去沾染能将一切焚烧殆尽的不死鸟。
有谁摒弃了祷词,连续使用多个秘术,将整个训练场彻底封锁!
所有事都发生在极短时间内。
不留思考时间,校长吩咐布莱丝女士和其余教授尝试解救四周被「绞缚」吊起的学生,他则和考核团负责人朝着波利卡狂奔而去。
不论之前遇上再严重的事,考核团负责人都不曾流露出哪怕一丝紧张的表情,秘术师协会见多了各类危机,他也过了恐惧强敌的年纪。
但面对近乎“狩猎”的围剿,他的镇定坦然突然被击破了。
“你知道那是谁?!”他急速问校长。
校长:“不知道,但绝不是尼利亚。”
校长和负责人短暂对视,两双眼睛都含着各自心情。
校长承认自己的决策出现了失误,他应该在上次死亡教团袭来的时候,就把尼利亚的异常报给秘术协会,而不是隐瞒下来。
尼利亚是无辜的,第一次是,现在也是,可在场的人也一样。
圣伊莫莱的校长不该为一时的心软,而断送所有学生的性命!
钟声响了两次,被悬停在空中的波利卡手指条件反射挛缩了两下。
他看着校长向自己奔来,最终止步于训练场沙地下窜出的地龙。
圣伊莫莱山中有丰富矿质元素,被「大地之怒」指挥的泥块上附着金属光泽,呈现出和钢铁差不多的质感,此刻还在变形,扭转,闪动,声响如雷鸣如狮吼!
他和尼利亚都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波利卡想。
萨格特尼一世动手时几乎没有任何动作,他的眼睛如一泓阴影血池,凝视着秘术带来的地动山摇。
他站在自己曾经的领土,或许他来过这里,或许没有,而不论君王是否亲临,这里的人民理应跪拜臣服。
“我不需要臣服。”
祖伊像是对波利卡的想法了如指掌,他视线挪到被「绞缚」吊起的某个伪装成学生的教徒,天上盘旋的不死鸟便飞到那人肩头。
前后不到一秒的时间,被选中的一半的生命由「炼燃」烧为灰烬,被不死鸟羽翼搅乱的风带着四散开,飘到满脸惊恐的学生脸上。
火光蒸发了恐惧的眼泪。
波利卡撕扯着嗓子:“驻地、驻地骑士很快会赶来……您使用的秘术会让他们误会您的身份……将您和卑劣的死亡教团联系上……”
“波利卡。”
祖伊侧头看他,“挑衅有时有用,可你却不思考后果,或许这次我不会再宽恕你的冒进,而是杀光你在乎的所有人,你要如何承担?”
波利卡快魂飞魄散,嘴还停在开合的状态。
祖伊的怒火还在平静水下酝酿,而他表现得就像耐心宽和的仁慈君主,这反倒使人心惊肉跳。
“你无法承担,就像你无法承担你心目中的兰铎,和你虚伪卑劣的荣耀。”
他说,“我曾以为你和尼利亚会是我期待的人类,一把钝刀,一块顽石。钝刀搓磨后会磨开细碎的锈。希克塔的血肉是尼利亚最后的淬炼,你则负责将他从死神胸膛抽出。”
祖伊的声音那么寒冷。
“而你们只是在执行自己所具象化的谎言,最后仅仅成为一个疲惫的幻想——用来驳斥我眼光的幻想?”
波利卡:“我……”
祖伊冷笑:“万年的时间,居然没有任何人类解读出世界的规则。”
天空传来巨大风声,训练场上的太阳被阴影笼罩。
祖伊听到了甲胄行动时摩擦的脆响,来自天空,还来自于训练场的四面八方,在被竖起的石牢之外。
不死鸟啼叫声愈发尖锐,甲胄包裹着的身躯是正常人体格的两倍,但仍不足以遮云蔽日——除非他们的数量多得像倾巢而出的蚂蚁。
火光中,黑色的骑士顺着秘术师的秘术指引从天而降,他们沉重坠落至沙场,大地震颤,发出与「大地之怒」如出一辙的轰响。
骑士缓缓直起腰。
黑铁头盔的半张脸倒映着火焰,另外半张则是学生快喜极而泣的狰狞表情。
这次动静实在太大,驻地骑士团赶到了。
祖伊漠视道:“你知道么,波利卡,伊莫莱的士兵也曾用那样的眼神注视着我。”
波利卡不知道……尼利亚是想告诉他的,用荒诞不羁的表达来描述自己看到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