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天恰好死亡教团来袭,再后来他们也没再聊这些……
从萨格特尼一世真正出现后,尼利亚再也没和他聊过这些。
尼利亚知道。
被禁锢在白窗后的尼利亚头痛欲裂。
这次没「降临」那么好受,他觉得四肢百骸都像被撕裂般剧痛,不是用了超规格秘术的疼痛,这股混乱简直像来源于灵魂深处。
他很难保持思考,祖伊的每句话都似直接在他的颅脑中回响,让他分不清哪些是自己的念头,哪些是王倾泻来的血腥。
尼利亚趴在白窗边,他无法面对那么多双眼睛,波利卡的,校长的,还有同学在惊恐中望来的。
因为让他们深处险境的人就是自己。
现在骑士团赶到,事态不会转好,他们或许是人类创造的,应对死亡教团的锐器,可依旧不清楚萨格特尼一世的本领。
萨格特尼一世的战争之所以还能被称为战争,只是因为王认为这属于人类的游戏,他原意给予同等的尊敬。
王其实完全没必要和那些国度嬉闹,他一个人足以击穿整个大陆!
尼利亚同样无法面对萨格特尼一世的眼睛。
王对希克塔的不死不休不是私仇。
万年前,没人理解萨格特尼一世的举措,他们愿意跟随,但也止步于某刻。
万年后,依旧没人理解萨格特尼一世,王选中了追随者,希望他们以人类之躯践行人类之事。
萨格特尼一世当然会失望,愤怒。
他选中的是两个不争气的东西,而数万年也没有能与他比肩的天才降世。
人们扭曲了历史,将神明当作不但不需警惕,甚至供奉,祈求的对象。
尼利亚甚至觉得,把这幅身体奉给萨格特尼一世,或许才是他能做的唯一正确的事情。
可尼利亚还看到了祖伊不在乎的那些……
他的校长、同学、波利卡……还有圣伊莫莱。
校长是好校长。
哪怕见面就问他怎么还没被退学,还让他鼻青脸肿吃了处分,但校长从来没有把来自秘术协会的压力分给学生半分。
同学是好同学。
就算经常用自己察觉不到的贵族刻薄语调说话,讽刺,但他们还是对驻地骑士的调查三缄其口,宁可说自己全程装死,也不透露尼利亚的半点不对。
波利卡是好兄弟。
波利卡·兰铎是全天下最好的兄弟。
圣伊莫莱……
圣伊莫莱原来是这么好的地方。
食堂厨师会看着他鬼鬼祟祟吃白食,下山稍一程时还傻乎乎说他一看就时可造之材。
布莱丝女士会骂他没出息,让他出门别说自己是圣伊莫莱学生,把他挂在医务室几个小时,但从来不会让他真的有性命之虞。
历史教授被他搞得气急败坏,还是给了a。
圣伊莫莱每年的仲夏夜庆典上,尼利亚这样的人也会收到女孩的邀请。
一般是学姐或学长,只有好心的前辈会让他也能在舞池里搞到点存在感。
尼利亚不会贵族舞步,光被拎着转圈,和学长跳舞他转圈,和学姐跳舞还是他转圈。
转晕了,波利卡来领人,把他扔到尼利亚亲手打扫干净的月桂树下——打扫这棵树居然能拿003学分。
波利卡很快被学妹喊走,剩下尼利亚躺在草坪上。
他看着只有在圣伊莫莱才能看到的,星辰的斜光,在那时对自己说,要不你就留在这儿当个校工吧。
这个坐落于山上的,让他感觉格格不入的学府,其实从来没有宣泄过恶意。
只是他脑子里只有蚯蚓,只有披萨饼,只有窝囊、胆怯、无地自容。
别说萨格特尼一世了,尼利亚也唾弃这样的自己。
萨格特尼一世的伟业不会在乎挡路的所有东西。
他总是看着时代所无法企及的远处,太宏大,宏大得不需要顾及那些时代背景下的每一个渺小的生命。
和万王之王与神明相比,一切生命都是渺小的。
但尼利亚在乎。
他很在乎校长、老师、同学、波利卡,和圣伊莫莱。
尼利亚突然完全理解了萨格特尼一世创造的秘术,那些祷词。
从神明手中掠夺而来的力量,祷词却永远与神明无关。
【世界的中心无法维持,
无序下坠,纯粹的混沌在世界上旋转。
那可怖的时刻即将到来,
有某物从世界边缘中苏醒。】
——这是警示。
警示人类即将面对的威胁。
【命运指引愿者,拉扯不甘者。
谛听。
——
此为受难日。】
——这是忠告。
忠告……一切。
尼利亚觉得浑身上下都被利刺刺入,把他裹藏起来的东西穿透,那颗小小的心也在颤抖。
白窗外,波利卡还在拼命挣扎,「绞缚」将他的脖子固定得死死的,而他像发了疯的狗,哪怕脖子快要拧断也想阻止这场即将爆发的,单方面屠杀。
前途无限的秘术师真的只记得当初对暴君所说的。
你的手里再无武器。
可人类还有指甲,还有牙齿。
所以他用指甲抓,用牙齿咬,用所有与秘术无关的原始野蛮行为来抗争。
——波利卡·兰铎还在抗争。
可他阻拦不了,没人能阻拦萨格特尼一世。
骑士团能尸山血海中砍下死亡教团大祭司的头,可他们甚至无法靠近秘术的主人。
空中降下了雪。
尼利亚在梦里见过这个秘术。
深涧行宫的青铜门中,这些细雪被映衬得无比清晰,而在被不死鸟包围的白日,没人注意到不合时宜飘扬的雪花。
尼利亚还知道秘术的效果。
细雪化为光团,光团代表了温暖的死亡,比之前要更慈悲的,来自萨格特尼一世最后的宽容。
波利卡双眼充血看了过来,他看着祖伊,但尼利亚知道他凝视的其实是自己。
因为波利卡的眼睛里充斥着没原由的孤注一掷。
王让他们看着,那尼利亚也一定也注视着一切——
那尼利亚一定会做点什么。
无论什么也好,无论你是要用指甲抓,还是用牙齿咬,做点什么。
难道你要看圣伊莫莱消逝于「受难日」吗?!
难道你真的是这么没出息的狗东西,只想揣着不愿让人觉得可怜的羞耻心,躲在角落偷偷哭泣吗?!
这些像是波利卡的诘问,同样来自尼利亚的内心。
萨格特尼一世无比相似的猩红在尼利亚的双瞳中汇聚,形成飓风,卷开脏兮兮的卑怯。
他贴在白窗上,缓缓起身。
没人能看到在被禁锢的黑色世界,还有一个人在挣扎。
就像没人能看到,在万年前的无数孤独漆黑的深夜,萨格特尼一世在高处注视大地与天空。
他们在想什么?
尼利亚无法揣摩君王的伟略,而属于他自己的答案早就被写在了秘术里。
“命运指引愿者,拉扯不甘者。”
他用没有音调,没有起伏,和平日里萨格特尼一世的所有命令没有区别的气声说——
“谛听。
——
此为受难日!”
……
骤雪凝滞在半空,不死鸟「炼燃」发出尖叫哀嚎,于天际流窜,最后化为青烟。
就像一颗石子投入湖面,涟漪于中心荡开,「大地之怒」斑驳破碎,流窜在众人脚底的黑雾消弭。
被腐蚀掉所有甲胄的骑士不顾眼睑粘稠如漆的血液,死死盯着面无表情的少年。
所有尖叫,哀嚎,咒骂都消失了,好似世界在那刻被强制静音。
祖伊和波利卡对视,在那双迸发着凶悍火苗的眼睛里确认某种资格。
同时,也在试图用「受难日」夺回身体的尼利亚确认某种资格。
祖伊没有动作,其他人也不敢轻举妄动,直到他的皮肤开始斑落,血从身上汩汩流出,他的身体也开始发出脆响,关节一点一点被某中巨压内碾。
波利卡瞪大了眼眶,他见过这个画面……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和尼利亚一直以为,萨格特尼一世本人使用秘术唯一的限制,只有能否从琥珀中出来。
但他们对秘术还不够了解,不知道世界上居然存在只靠意识就能施展的秘术。
萨格特尼一世使用任何秘术都不用支付代价,可尼利亚需要……
他没学过如何夺取别人的身体,但他的学习能力太恐怖了,他居然只见了一次就敢尝试!!
无数想法在波利卡濒临窒息的大脑中乱窜。
他干脆停止思考,用快把脖子直接拧断的力道骤然转头,发出此生最大的咆哮——
“布莱丝女士——!布莱丝女士——稳住尼利亚的身体!他在用自己用不了的秘术——!”
声带的剧痛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波利卡只顾着狂啸,在见到布莱丝女士推开骑士团,踉跄赶来的身影后更加急促。
他嘶哑地嚎叫,声音回荡在整个训练场,穿透每个人耳膜。
“稳住他!稳住尼利亚!他还在挣扎——他承受不了——!他不能死!他绝对不能死——!!!”
……
白窗化作银亮的雨,淅淅沥沥洒在尼利亚肩上。
他见到了黑暗深处的萨格特尼一世。
君王和梦境中没有任何区别,散开的长发比整个空间都要漆黑,唯独猩红双眼烁烁,似将人溺毙的深渊。
这是尼利亚第一次亲眼见到君王真实的模样。
他的年龄被永远停留在了某个瞬间,之后被封存于琥珀,在只有黑幕与白窗的世界静静等待。
可那睥睨一切的傲慢和当初一模一样。
即使过了数万年,日升月落,星河流转,大地迁移。
燎天的烈焰还在燃烧,汹涌的尼图斯莱比河奔流不息。
日出之时,萨格特尼一世亲手点亮属于他的金色大地。
尼利亚能在他身上看到整个世界。
苍白的少年直视前方,澄亮的双眼不闪不避。
他们谁也没开口,在祖伊后方,出现一道白色光晕,光晕描绘出祖伊轮廓细线,竟让他流露出了荒谬的柔和。
祖伊让出了意识的出口。
意识交替的瞬间,尼利亚与祖伊擦肩。
“秘术编号005,「受难日」。”
祖伊的声音还是冷冷的,“你学得很快。”
尼利亚在原地定住。
祖伊:“至少这次你没搞砸,滚回去吧,尼利亚。”
尼利亚倏地掉下眼泪。
他吸吸鼻子,咬紧嘴唇,往敞亮的未来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