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祖尔做梦了。
他在太阳上冒险, 尾巴甩得很高。
太阳上不总全是能踩的表壳,更多的是薄薄气层, 阿祖尔无从下脚, 只能悻悻返回。
等他下次再去到相同的地方,气层已经凝结成结晶。
阿祖尔问母亲,什么时候这些气体才能全部变成能踩的地方呀?
母亲说, 那不是好事。
后来阿祖尔在军事学院里学到, 等太阳外层致密的气体薄层完全结晶,代表太阳从白矮星彻底变为黑矮星。
不发光, 没有任何能量, 它是恒星演化的终极产物, 代表了彻底的终点。
阿祖尔从来没想过, 太阳会有终点。
那虫族的终点呢?他和母亲的终点呢?
军事学校教:虫族的终点就在人类手里。
阿祖尔不信。
人类非常孱弱, 不借助设备无法在宇宙呼吸, 从高处落下就会死,受伤也容易死。
阿祖尔没见过太多人类,不过他偶尔听同学提过。
据说地球地下城密密麻麻全是人, 十几个人缩在很小的空间呼吸, 每天分到的食物少得可怜, 死了不少人, 但依旧无法缓解人口膨胀。
他也觉得是在撒谎。
繁衍是很重要的大事,种族壮大后,自然能分到合适的资源, 保证他们能为族群效力。
人类有政府, 总司令充当了母亲那样的角色, 怎么可能出现繁衍后放着他们去死的情况呢?
陆安忌难得回答了这个问题:所以才会强制征兵, 把他们送去太空。
阿祖尔还是没概念。
离他更近的依旧是联盟军事学院。
学院每年都会公布表单, 将毕业入伍后殉职的学生名字列在上面,循环播放。
然后,这些提起地下城事不关己的同学才会露出沉闷的表情。
学院培养对抗虫族的精英,可他们也很脆弱。阿祖尔心道,虫族的终点不可能在人类手里,绝对不可能。
而他们也确实险些毁灭虫族,利用太阳——终将会死去的太阳。
阿祖尔在梦里一直奔跑,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到哪里,他很喜欢重力,重力带来了方向,有了方向他才能确定自己的位置。
但他现在没那么喜欢奔跑了,他在太阳上跑得越远,太阳的生命就越短。
奔跑成了糟糕的事情,他的身体、脑海和记忆不断发出警钟,无时无刻不在宣告即将降临的恐怖未来。
死寂终将覆盖一切,人类会死,母亲会死,太阳也会死。
但他又想象不出没有太阳的情况,阿祖尔不被允许去地球,能留在军事学院也是通过陆安忌的努力。
宇宙又大又空,太阳是唯一一个无条件接纳阿祖尔的地方,他不用收起尾巴,也不会饥饿或是虚弱。
他能由重力找到方向,然后朝着某个地方没有目的地跑去。
接着,阿祖尔从梦中醒来。
他看到近在咫尺的陆安忌。
陆安忌原本应该是黑发黑眼,人类的实验让他产生了异化,不止能发出属于虫族的生物信号,还让他外表发生了些微变化。
比如褪去色素的头发,比寻常人更加强壮的身体,以及看待事物的思维方式。
还有,阿祖尔的这位朋友总是在难过。
之前他认为那是恨,因为陆安忌自己是这样概括的,现在阿祖尔觉得他的表述存在偏差,那应该是难过才对。
有一度,阿祖尔厌烦了他的情绪,陆安忌只把难过的一面对准自己,那些情绪如黑洞一样把贴近的东西全部吞进去。
就像虫族吞掉人类那样,嚼碎了,变成碎骨烂肉后吐出来。
不同的是,虫族不以人类为食,但阿祖尔能明确感受到,陆安忌确实依靠着吞咽获取了某种他不理解的能源。
恰好,阿祖尔也能在陆安忌身上找寻到了类似重力的东西,沉甸甸的,把他压着,让他不至于在虚空中迷失。
这样应该没问题吧?阿祖尔不确定,但也没有其他办法。
阿祖尔不懂这叫孤独,他只是固执地想带朋友回到不用难过的太阳。
太阳是个多么好的家园啊,重力是星环的数倍,在那里,他们不用再逼迫彼此。
——在答应陆安忌帮忙前,阿祖尔确实是这么想的,真心实意。
墙上的时间又过了一刻,陆安忌没睁眼,突然开口:“你还要看多久?”
阿祖尔:“对不起。”
陆安忌翻身起来,他还有很多事要做。阿祖尔想不起自己为什么又来了他休息室,或许是他自己的房间那张床实在是太硬了。
也可能,他只是想找机会道歉。
林星昱让阿祖尔发觉,道歉是很有必要的,会让人理解一些事。
陆安忌能理解吗?
其实真正在帮忙的不是阿祖尔,是他自己。
在等陆安忌联系亲虫派的时间里,阿祖尔依旧帮母亲寻找所需要的星云。
除了这事之外,他无事可做。
舰桥值班官不用跟舰务长开大大小小的会议,舰桥的人和学院同学差不多,通常不会搭理他,有表情复杂上前的,也会被陆安忌拦住。
阿祖尔其实不会对舰桥的人做什么,他现在已经很了解人类了,不会轻易动手,他得留在这里。
但更多时候都无所谓,只要不被发现自己在干什么,陆安忌把他和所有人隔开其实是好事。
想到这里,阿祖尔又想道歉了。
战列舰经常减员,比如上次战役中那个很能憋气的导航官。
阿祖尔不清楚他是怎么死的,那时候他在座位上发呆,突然收到了母亲的联系,只犹豫了一下,他选择了母亲。
母亲问他:你在保护谁?
阿祖尔不能回答。
母亲又说:他们会杀了你。
阿祖尔说,他在帮我们。
等回过神,舰桥被摧毁大半,原先的透明舱壁被复合粘合剂缝缝补补,地上全是血,阿祖尔在陆安忌急促呼吸的怀里听到旁人的怒吼——
“他在作战时期睡觉?!舰长?阿祖尔到底知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那人把头盔摔在地上,恰好旁边有一具睁大双眼的尸体,是航行官。
陆安忌则在他耳边问:“你在联系你的母亲?”
阿祖尔摇了摇头。
“她在找你?”
阿祖尔回答:“她在找你。”
陆安忌的怀抱收紧了点:“你不能回太阳。”
阿祖尔像是又看到了他身上的黑洞,比之前还要恐怖,他安慰道:“我哪儿也不去。”
阿祖尔忽略了舰员的仇视,战列舰的声音越来越难听。
在之前,舰务长还会用恨其不争的眼神看他,现在,舰务长基本不和他对上眼神,哪怕遇到了,也只是礼貌地让他去找陆安忌解决事情。
“我只是想把舰桥损失名单给你……”阿祖尔说。
“不是损失。”舰务长拳头攥紧,还是微笑,“是牺牲。”
阿祖尔问陆安忌,损失和牺牲有这么大区别吗?
陆安忌没回答,在那之后,阿祖尔再也没在舰上见过舰务长。
舰上气氛紧绷,像一根弦,被扯紧,又扯紧。
母亲的联系也越来越频繁,始终在问,那个人在哪里。
陆安忌则抽出了大量的时间紧盯着阿祖尔,只要阿祖尔看向太阳的方向,他身上就会溢出厚重的东西,阴沉发闷。
终于,在一次和母亲结束联系后,阿祖尔醒来,陆安忌坐在床边,表情古怪。
“我联系上亲虫派了。”
阿祖尔觉得他在冷笑。
“你的小朋友就在那里。”
在前线巡航舰上和亲虫派联络,这无疑是异想天开,除非这艘重要舰船的舰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陆安忌没给阿祖尔多少时间,他很直白表示,会监听所有对话,阿祖尔无所谓。
死寂一般的宇宙中,阿祖尔看到了许久未见的林星昱,这是为数不多的,会令阿祖尔产生交谈欲望的个体。
不过她看上去并不好,神色憔悴。
通讯产生的噪音像每次阿祖尔和母亲联系醒来后的耳鸣。
林星昱脸色发白,也看着投影中的阿祖尔。
“他们说是总指挥官申请的通话……”
阿祖尔点头:“我让陆安忌帮的忙——我想找亲虫派能说得上话的人。”
林星昱艰难扯开一个笑:“我应该能说的上话……我来这里第一天就把那个老东西揍上了病床,他没和我计较,还对我……很不错。”
“我以为你已经死在医疗舰了。”
“……”林星昱隐去笑容,“我的父母……也是亲虫派,他们认出了我。”
这就说得通了,父母总会保护孩子。
“那你找到你要的答案了吗,林林?”
阿祖尔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变了脸色,浑身上下都紧绷。
陆安忌给阿祖尔的时间不多,沉默显然不合时宜,但阿祖尔没催促。
没人知道他在机械通讯工程上的造诣,只要联络过一次,再在私下联系不是难事。
陆安忌会发现,甚至会生气,但也仅此而已。
阿祖尔悄悄在心底提前说了句对不起。
少顷,林星昱像是终于做了决定:“阿祖尔,你听我说。”
阿祖尔“嗯”了一声。
“亲虫派里有大量uif想要的东西,不只是塞拉诺留下来的武器和技术,更关键的是……塞拉诺为了研究虫族而保存的战斗视频资料。”
“我看了那些影像。”
阿祖尔觉得林星昱更加虚弱了。
她睫毛微颤,说:“虫族破开了舰船,它们要运载的核|反应堆原料,但不止抢掠。它们将舰船上每个舰员从角落中拖拽出来,嚼碎,又吐了出来。所以后来uif营救时只见到了遍地……狼藉。”
“如果uif得到这些影像,地球因仇恨发出的怒声会淹没一切。”
阿祖尔严谨纠正:“地球不会发出声音。”
林星昱苦笑:“你一点也不意外,也不害怕,阿祖尔,因为你在前线吗?”
阿祖尔不想对真诚的朋友撒谎,回答:“因为我了解虫族。”
“不,你不了解。”
林星昱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她和亲虫派一起躲在地球地下城某处,光线昏暗,给她明亮的眼睛某上一层暗暗的雾气。
“在以塞拉诺为首的科学家研究下,当时人们普遍认为,虫族只有以虫族女皇为主的集体意识。由于人们点燃了太阳,几乎将它们全部杀死,女皇活了下来,并展开报复。”
“但塞拉诺始终觉得哪里不对劲。”
“在雷静安向虫族女皇发出信号后,他终于想明白了。”
阿祖尔:“想明白了什么?”
“很多,比如为什么虫族活动在雷静安发出信号之后逐渐减少,它们不再离开太阳周围的小行星带。用塞拉诺的话来说,‘它们由反击变成了抵抗’。”
这是真的。阿祖尔想起了太阳上的母亲。
她不离开太阳,也不希望阿祖尔离开,现在她也是让在外的阿祖尔寻找能成为恒星的星云。
她还想杀了陆安忌,让阿祖尔回家。
林星昱没注意到阿祖尔在走神,声音哑哑的。
“雷静安对人类的贡献不只是保住了地球……她很狡诈,用那个坐标和无数人的死让虫族女皇产生了错误的认知。”
“记得么,虫族的特点在于集体意识。”
“它们毫不留情杀掉人类或许并不是因为残暴和仇恨……虫族女皇之前一直认为,人类和它们没有区别,人类的死和虫族的死也没有区别。就像剪头发,或者剪指甲,因为人类实在是太不怕死了,它在人类身上看不到恐惧,它把人类赴死的勇气理解为——”
阿祖尔轻声接话:“和工虫一样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