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员:“目前根据市场行情,这件物品我们可以提供的收购价格是五千四百三十万,这是基于当前的市场需求和物品的具体状态评估得出的。”
五千四百三十万。
多么渺小又值钱的感情。
那是祖岐生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是喜欢弟弟的。
同样,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自己的感情可以淡漠到这个程度。
他能笃定说,这个世界上,他唯一在意的人只有祖岐安,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有多喜欢。
如果连对弟弟的感情都少成这样,那其他就更不用想,他也想不出来。
以防万一,祖岐生还是询问了类似的其他,比如对父母的感情啊,对当初照顾他的孟警官的感情啊……
交易员很诚恳的告诉他,您不能变卖自己没有的东西。
祖岐生:“那我对自己的感情呢?”
交易员笑容依旧:“您不能变卖自己没有的东西。”
祖岐生笑了。
他问了很多,得到了很多报价,他需要进行判断,哪些东西不会对他和祖岐安造成影响,或者说影响很低。
人从出身开始就要不断做加法,交易所则是要做减法。
而需要支付的代价其实并不只是失去本身。
祖岐生最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人。贪婪、庸俗、总拿各种能摆得上台面的说辞包装行为。
他没学会要怎么爱自己,但不接受失去,除非得到得更多。
但交易所就是要失去,得到的是没意义的货币。
他迟早会后悔。
不管卖了什么,他最后都会后悔,并一股脑去怪罪唯一能怪罪的东西——对祖岐安的情感。
毕竟他只喜欢这个弟弟了,喜欢和讨厌,爱和恨都只有一步之遥。
祖岐生还是太贪婪了,唯独不想变成那样,他不要在失去后还要被失去的东西折磨。
还是留着吧,对傻弟弟的感情少就少点,总比没有强。
最后,他想到了一个失去了也无足轻重,很少,又很珍贵的东西。
祖岐生问:“我的未来值多少?”
或许是货物太抽象,太难衡量,交易员的评估花了很长时间,一直没给回复。
祖岐生坚信,一定会非常非常值钱。
毕竟他从小就觉得自己没有未来。
他的未来都是在无数个深夜的干呕下,在犄角旮旯里捡来的,又脏又烂,擦拭擦拭勉强能塞回胸膛。
平时他也会掏出来看看,试图瞧出点端倪,不过总是不得章法,那个时候他就会转头去看桌边的蠢弟弟。
弟弟和他长了一样的脸,但比他干净,健康,还爱呲牙咧嘴。
祖岐安的未来不值钱,他的未来才值钱。
果不其然,交易员也说:“目前根据市场行情,这件物品我们可以提供的收购价格是五千四百三十万,这是基于当前的市场需求和物品的具体状态评估得出的。”
——祖岐生的未来,居然和祖岐生对弟弟的感情等价。
回溯结束后,楚祖立刻换到了祖岐生的角色。
他在家里沙发上坐着,周围一片狼藉,胸膛里的心脏狂跳。
他记得之前在管理员房间的镜子里见过,那是一颗又小又黑的心脏,羸弱无力,现在重回了胸膛,恢复供给,开始为了生存而拼命挣扎。
系统在检查设定是否生效,楚祖二话不说马上出门,驱车往医院狂飙,在车上给孟裕安打去了电话。
“第四枪了,又轮到了喻言,不管你有什么打算,都必须——”
“ 孟哥。”祖岐生喊他,“你说有什么困难就联系你,你能帮就帮,还做不做数?”
孟裕安沉默两秒:“你说。”
祖岐生没说要求,他开始诉说那天的事。
他的声音在电话中有些失真,语气也莫名比之前要真实。音量其实并不高,不仔细听的话,很容易被游戏中心的声音压过。
孟裕安却能听得很清楚。
“那天晚上我必须凑齐游戏押金。我一万,小祖一万。我去了交易所。”
祖岐生说到这里,顿住了,孟裕安听到了牙齿摩擦的声音,接着他才继续开口。
“然后我卖掉了两件东西。”
孟裕安:“……两件?”
……
“两件!”呆毛小鸡把刚刚同步完成的设定集摊开在关服面前。
【祖岐生去到了交易所,根据报价试探出了交易所规则。】
【祖岐生卖掉了自己的未来。】
【祖岐生在手上写,你卖掉的是焦躁,胆怯,还有对弟弟的感情。】
【祖岐生卖掉了自己在交易所的记忆。】
呆毛小鸡串联起了一切,语速飞快给关服梳理情况。
“他太刁钻了。”
“祖岐生先卖了未来,又卖了记忆,误导自己是卖了对弟弟的感情,这样就绝对不会因为后悔而心生憎恨……”
“他本来就对感情很淡漠,如果潜意识觉得自己没有感情,那就能做到‘表里如一’。”
“你之前说祖岐生很奇怪,当然会奇怪,他不是因为失去感情而茫然,他压根没失去!”
“这个变态一直喜欢他弟弟,只要喜欢就一定会为自己的决定难受。”
“他把所有的难受都总结为茫然——茫然个屁,他就是不想恨祖岐安,自己再难受也不想恨他!”
在关服的沉默中,电话那头继续开口。
……
“我的未来,和我贩卖未来的记忆。但小祖给我找回来了——我都想起来了。”
说到这里,祖岐生的语气很平淡,疲倦,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我卖了很简单的东西,现在失而复得”,就这么无聊的程度。
“那个傻子,他没必要给我找回这些,他应该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孟哥,你是不是赌了喻言赢?”
孟裕安艰难道:“对。”
“喻言会输。”
祖岐生说,“我赌小祖输,他就一定会赢。他不知道我输了会不会破产,但他觉得,要是我赢了,一定会离开金融街,离开他。”
“他很早之前就会玩左|轮,摸到枪他就知道会是第几发。”
“而且他必须赢,赢了你才有足够资金离开。”
孟裕安:“我赢不赢……有那么重要吗?”
他其实想问,我赢不赢,难道比祖岐安、你,还有喻言的命还重要吗?
“喻言不会死——是祖岐安把你送了出去,他知道你的身份,知道离开的条件,是他用我的破产换你离开——这些足不足够成为他在现实世界立足的理由?”
孟裕安:“……”
祖岐生:“如果不够,我还能增加筹码,我已经让喻言在金融街创造足够完善的条件了,随时等你们的人来接手。”
他说,“我可以承担所有玩家死亡的责任,乱来的人只有我,只要你们需要有人担责,我随时能成为那个人。”
游戏中,喻言开出了第四枪——空枪。
现在两人的几率各占一半,而在祖岐生看来,其实只有一个结果。
祖岐生还在飙车,他必须足够快,在医院进入游戏中心,才能在游戏结束的瞬间做好补救措施。
孟裕安听懂了祖岐生的意思。
他知道自己弟弟已经成了不被社会接受的人。
好不容易有了和金融街谈判的良机,祖岐安把找回失物的机会用在了祖岐生身上,而他自己永远是残缺的。
祖岐生想让弟弟离开,无论如何也想,可他不会离开的,唯一的可能就是金融街彻底完蛋。
可祖岐生做不到这一点。
他知道有谁能做到。
比如曾经不辞万里,跨越国境拯救过兄弟的人,以及他背后的支柱。
比起用手段导致玩家间接破产,祖岐安是切实实行了各种暴行。
他们之前也谈论过,在现实规则下,祖岐安没有任何好结果。
金融街迟早会被解决,不是由孟裕安也会是其他人。
祖岐生想给弟弟创造某种可能。
如果他能为了你赌命,如果我能为了你肝胆涂地,你能不能帮他在现实世界里找一个家,让他好好活下去?
——这是祖岐生唯一的请求了。
孟裕安确实完全不了解祖家两兄弟,他对祖岐安的认知建立在档案上,还有祖岐生的嘴里。
他对祖岐生的了解多一点,也只有一点。
如果只看档案,或者从咨询师手里拿到资料,只能隐约看出片面的特质。
当更多的细节用人的声音叙述,这些特质就长出了血肉,随着讲述者温和的口吻和语气丰满。
阅读文字和聆听感情完全不一样。
孟裕安从没听过祖岐生近乎失态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又快又急,没有了平时的游刃有余,像随时都会咽气。
他的声音为他添加了颜色,颜色一层一层重叠涂抹,变成浓郁的红。
孟裕安本来不能给出答复,他说了不算,而且如果他离开,他没有能回来的底气。
金融街是个很恐怖的地方,你在这里觉得没什么不对,潜移默化到了极端也意识不到自己的改变。
比如他的同事,现在正死死盯着游戏的结果,热切期待着某人的死亡。
而第五枪,祖岐安扣下扳机时,和空枪的咔嚓声同时响起的,是孟裕安的回答。
“我会回来救你们,救你们两个。”
同步直播的游戏画面里,祖岐安好整以暇拿着左|轮,似笑非笑,电话中急刹车的刺耳声音和玩家发了狂的怒吼混杂在一起。
“我保证。”孟裕安说,“但喻言不能死,绝对不能。”
祖岐生说:“好。”
枪里还剩一颗子|弹,接下来是喻言的轮次。
喻言快昏过去了。
“小喻看起来好紧张。”楚祖说。
系统:“宿主……小喻可能不止是紧张。”
在祖岐生赶到医院后,楚祖马上切换为了祖岐安。
和枪械有关的游戏都没有难度可言,子|弹有重量,「王大师」能精准做出判断。
退一万步讲,还有系统在,扫描个左|轮还不简单?
游戏的规则把每一步都框定了,要强行平局,或者搞些违规行为倒也不是做不到,但其实没必要。
「胜负判断」是这样写的:
触发子|弹击发的玩家为失败者。
存活的另一名玩家为胜利者。
这条判断并不精准。
哪怕是对着自己太阳穴开枪,也存在卡壳或者炸膛等小概率事件。
而且中弹的人会不会马上毙命,也有很多说法。
那如果六枪下来都没有触发子|弹击发呢?
如果没有所谓的存活的另一方呢?
第三经济法规定了,会根据具体的平局概率和玩家反馈动态调整游戏设置。
如果是道具出了bug,不属于玩家的责任,这时候平局是典型的庄家为了通吃而违规。
金融街不会平局,只会为此做出补救规则。
小黄鸡已经给楚祖列了一大串干扰左|轮击发的清单,并输入进了「王大师」,绝对隐蔽,完全不违反现有规定。
“你别紧张。”
「王大师」三两下把左|轮弹膛锁定机构干报废,楚祖把枪放桌面,朝喻言点点头。
“赶紧,就剩下你这一发了。”
喻言哆哆嗦嗦拿起不可能被击发的枪,可能正在脑子里酝酿遗言吧,围绕的玩家快把场子给掀翻了,他沉浸在自己的悲恸欲绝中,迟迟没有动静。
楚祖耐心等着。
系统也跟他一起等。
设定修改后,「猫鼠游戏」也随即作出调整,祖岐生恢复了正常。
剧情和人设依旧说得通,系统还是有些纳闷,为什么宿主会选择卖掉“未来”。
喻言一时半会儿没动作,它干脆问出了口。
楚祖:“这两兄弟原本都是没有未来的,正传里直接写明,他们已经死了,所有势力都被孟裕安接手。”
小黄鸡不情不愿点头。
懂,所以祖岐生“未来”的报价才会那么高嘛。
“但现在祖歧安把他哥卖出去的东西买了回来,他的‘未来’回来了——这成了被设定集承认的事情。”
楚祖说,“未来太虚无飘渺了,但读者会记住这件事。”
我们怎么判断一个人是否有未来?
很难说明,但对于仅存在于纸面的文字角色,这又很直白。
他只需要被读者看见,并被读者希望一直看见。
当祖岐生卖掉了未来,又在两次经济法的修改后找回了未来,并且在最后才说明——这还不够让读者记住吗?
“祖岐生的剧情归纳起来很简单,他先是失去,然后失去,最后失去。”
楚祖说,“从前传剧情一开始,读者就知道他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正文没有他的位置。现在他应该有了,要怎么有,这是作者需要考虑的事情。”
小黄鸡恍然大悟:“您是在给作者施压……给作者提建议!”
楚祖点头:“建议。”
说实话,楚祖不觉得作者会在正文再把两兄弟摆出来,多两个牵涉到经济法改革的人物太难处理了。
他也不需要让两个角色真的露面,只需要他们活在背景板里就好了。
这只是作者一念之间的事情。
楚祖只是把交易所当成了保险箱。
从卖出到收回这数年,金融街帮它保管好了“未来”。
那颗黑色的心脏已经快停止跳动了,现在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胸膛。
楚祖不能在一开始就挑明,那个时候对面专员还是个满脑子悲剧的傻缺,搞不好就出意外。
只有保证对面专员脑子健全——现在看来不止健全,还很积极健康,优秀得超乎预料——楚祖才会把这条设定写明。
“不过也可能读者并不在乎这些,无论如何,我做完能做的事了。”
楚祖看了眼喻言,改口道,“哦,还剩下个小喻——他怎么还在哆嗦?”
小黄鸡:“您要不冲他笑笑?我看他现在压力有点大。”
楚祖:“那他会直接吓死吧。”
小黄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