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色青冥,素光澄澈。
食时,十七端着食案去到谢氏所居的营帐外。才在毡幕上敲击两下,帐中便传来清晰的应答声。谢窈掀帘而出,福身与他见礼。
她仍旧穿着昨日的素服,拾掇得洁净齐整。素面温婉,如瓷的脸颊上隐隐透出健康的粉晕,色若芙蕖。
原以为谢氏女昨夜会伤怀得睡不着,对方却显然并非如此。十七心里一阵说不出的诡异。
战前他们曾调查过那淮南刺史陆衡之,听闻二人少年成婚,琴瑟和鸣,陆衡之待妻子一心一意,不纳妾室,在男□□妾成群的南朝也算是桩佳话。
可眼下陆衡之刚死,她竟丝毫不见伤怀之色,虽然他们都叹服这谢氏女的镇定,可,这也未免太过镇定了些。
莫非是另有所图?
“谢夫人,还请快些,再过半个时辰我们就将入城了。”
十七抑下心中的疑虑,将食案交给她。
她脸上依旧淡无表情,应了声“是”便入帐了。十七回去后与十九说起此事,十九道:“你不是想你的约嬴么?听闻南梁女子素来贞烈,这一个要也是贞洁烈妇,寻死觅活的,你的约可赢不了了。”
“什么约?”
身后传来主子的声音,二人回过头,斛律骁已从帐中出来了,脸色冷淡,眼底更浮着层淡淡的乌青,显然昨夜未曾睡好。
王上治军严明,军中历来是杜绝此物的,十七听出他声线里隐隐夹杂着几丝心烦气躁,忙回身道:“殿下,我俩是在开玩笑呢。”
十九却看着主子眼下的乌青,微怔一瞬,又低下头去。
斛律骁不觉。他现下心情很不好,方才在帐里听见他们谈论谢氏更是心烦意乱,冷淡地吩咐:“去叫……谢夫人过来。”
语罢,又强忍着心中那股莫名的烦躁,转身回帐。
他的确是未曾睡好。
昨夜,只要他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那素衣白裙的女子入得梦中来,有时是在枝下攀花,回头对他盈盈而笑;有时又是在他怀中,被他手握着手作画,两人语笑嫣然,琴瑟和睦;亦或是什么都不做,只用她那双风露清愁的眼睛含情凝睇地望着他……
来如春梦,去似朝云,真如精魅乱他心智。
这些虚无缥缈的梦境令斛律骁烦躁,他从不惑于美色,这些年也一直清心寡欲,从未对哪个女子动情。如今,又怎会着了这个才见了一面的南朝寡妇的道?
他不愿承认自己也是那等惑于美色之人,只能告诉自己,知好色而慕少艾,人之常情。他也不能免俗。
那谢氏女固然生得不错,若生在北朝,也当得起他的正妃。
但她是敌将的遗孀,他拓跋骁,并没有纳他人之妻的癖好,更不是贪恋美色之人。
辰时过半,斛律骁压下那些莫名的心思,命人将谢氏安置在一战车之中,随他一道入城招降。
寿春城下,烟波已平。硝烟还未完全散去,处处皆是还未及清理的密密羽箭与折损的云梯、投石车等,尸体垒成人墙。
秋日的日头懒洋洋的,照得寿春城的断壁残垣衰破不已。
各个关口都已换上了齐军把守,寿春百姓被隔绝在道路两侧,个个蓬头垢面,死气沉沉。
待主帅车驾驶来,人群开始稀稀拉拉地跪下去,更多的却是仰着头麻木地望着他们,被齐军以眼神警告后,才不情不愿地跪下行礼。
战车并无车厢作掩,只有一柄青铜伞遮风蔽雨。百姓很快发现了身在车上的长官遗孀,惊声四起。
“哎,那不是刺史夫人么?怎么会在胡人军中?”
“陆使君尸骨未寒,他这妇人,竟这么快就降了杀夫仇人吗?”
“也许未必是投降呢……我看那齐军主帅也是个小白脸,莫不是这妇人水性,已跟了胡人吧?”
“可打仗都是男人的事,和我们女人有什么关系,便是夫人降了也是情理之中……”
底下的议论声窸窸窣窣,无不是对谢氏的指责与猜忌。一方面,惊讶这妇人竟在使君尸骨未寒时便与胡人搅在一处,一方面,也觉得既然刺史夫人都降了,自己又何必死心眼,于是人群或气愤,或无奈,或叹息,倒都随着车驾的前行渐渐下拜,气氛一时凝如寒云。
斛律骁下意识去看那妇人神情。
纵使底下议论四起,她也依旧置若未闻,素面上古井无波,让人疑心是否是具泥胎木塑。
他心中说不清是何感觉,待车驾入了淮南刺史府,便命人将那些百姓之中寻衅闹事的硬骨头,留给她去招抚。
自己则命下人搬了把藤椅,身在刺史府的二层阁楼上,又派了人去查她。
寿春久经战乱,城中伤亡惨重,十不存一,剩下的自然仇恨齐军。
又都是些青壮男子,是而瞧见被齐兵簇拥着的刺史夫人,惊讶之后,悲愤万分。一人激动地质问道:“城池初破,使君战死,我等正欲与贼人死战,夫人却缘何这么快就降了胡人?”
“夫人乃是妇人,贪生怕死不足为奇,何故却要来劝降我们!我等全家都死在胡人手里,如今,誓与贼人势不两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