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出行宫,一路往溪原城外驶去。
阮久抱着碗喝粥,才喝了一半,马车便停下了。
放下粥碗,擦了擦嘴,跟着赫连诛下了马车。
眼前是一个石头搭建的简陋小院,看起来有些破旧,一个小书童侍立在门前,请赫连诛进去:“大王请。”
赫连诛牵着阮久进去,乌兰与格图鲁抱着书卷跟在后面。
院子里养着两只羊,一个蓬头垢面的男人正将挑满水的木桶放在地上,抬起来,把水倒进水缸里。
城外没有井,这里用水要靠人到河边去挑。
从前小书童一个人只能拎半桶,慢慢地拎,挪过来,挪过去,一天才能装满半缸。所以格图鲁来的时候,一般会帮他们挑水。
赫连诛没见这个人,看向小书童:“这是谁?”
小书童道:“回大王,阵子我进城买东西的时候,就在城里游『荡』了,好像是个傻子,眼睛不好使,耳朵也不好使,还不会说话。后来有一天晚上,倒在我们家门口,先生就让我把给救回来。先生让他留在家里,挑挑水,放放羊。”
小书童才说完,那个男人就已经将水缸装满了,将担子两个水桶都放在檐下,然后打开羊圈,牵了一头羊出来。
阮久疑『惑』道:“为什么只牵一只羊呀?”
小书童道:“眼神不好,又不太机灵嘛,只能看住一只,再多一只他就顾不来了。所以先生让他上午放一只,下午放一只。”
“噢。”阮久了然地点点头。
那男人拿起挂在羊圈上、树枝做的软鞭,把另一只羊赶回去,赶着一只羊,要往门外走。
生人高马大的,走路也不太稳当,摇摇晃晃的,经过阮久身边的时候,险些在他面前栽倒。
阮久连忙扶住:“小心。”
抬头看了一眼,阮久与他对上“目光”,才发现他的双眼上有两块白斑。
难怪那个小书童说他眼神不好。
小书童拽着的手,把拉走,一边大声教训道:“别『乱』动,冲撞了贵人,你担当起吗?出去放羊去。”
小书童把放走了,才回来复命:“王后不用理,进去吧。”
说着,便继续引着一行人进去。
同样是石头堆砌的屋子,房间正中摆着一个缺了脚、用石头垫着的的书案,四面都是书架,书卷『乱』堆在一起,仿佛只要随便抽出一本,整座书山就会倒塌。
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白发稀疏的老人家,背对着们,站在书架前,手里的书卷被翻得哗哗的响。看出来,的里并不太平静。
小书童通报道:“先生,大王到了。”
赫连诛便向行了一个梁国的揖礼,还唤了一声“老师”。
阮久站在原地,看着老人的背影,不自觉歪了歪脑袋。
“我听说,你亲的是阮家的公子……”
那老人家一面转身来,阮久看的脸之后,眼睛一弯,没忍住要笑,后来又觉这样好像不太好,便抿起嘴,努力想要忍住笑。
阮久,坚持,忍住。
好不容易调整好表情,再抬眼看时,却看那老人家的脸都青了,嘴唇微微颤抖,连带着下巴上的白胡须也在簇簇地抖。
“你……”老人家指着阮久,几乎是声泪俱下,“你……怎么是你啊?小鹤呢?我的小鹤呢?”
“我哥没来和亲,是我替他来的。”阮久握起拳头,抵在唇边,十分正经地咳了一声,然后飞扑上,要拥抱,“老师,我来也一样!老师不想见到我吗?我好久没看老师了,其实我一直想为了小时候的事情为老师道歉……”
老人家『摸』着书架,往后退了几步,拿起搁在一边的拐杖,双手抓紧,做出防御的姿态,然后绕着房间正中的书案开始转圈。
“你你你……你别过来啊!我要报官了!”
“我就是王后耶。”阮久『露』出一个“想不到吧”的笑容,“老师有什么事情跟我说也一样,我就是鏖兀的官。”
“你不要来啊!”
*
如果后人讲起桃李满天下的刘长生刘老先生,一定会提起他从前的学生。
曾是大梁的太子太傅,所以太子是他的学生之一。太子成年之后,告老还乡,在离开永安之,被梁国首富阮家以两箱极其珍稀的孤本所聘,又做了阮家公子的老师。
阮鹤德才兼备,也是他的意门生之一。
后来退隐山林,无奈在梁国的名声实在是传太远,日日都有读书人捧着书卷,上门请教,要做的学生。
不胜其扰,索『性』搬来西北凉州居住。住了几年,又搬到了鏖兀的溪原居住。
也是在溪原,教导当时年纪尚小的鏖兀大王赫连诛。
赫连诛也是他教学生涯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可要是让刘老先生自己来说,提起他从前的学生,头一个会想起的——
是阮久。
是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睡里梦里也摆脱不了的“小恶魔”!
阮老爷聘请他来阮府做先生时,阮鹤都已经快十五了,阮老爷原本是准备让阮久跟着刘老先生念书的。
而刘老先生初阮久时,粉粉嫩嫩、乖乖巧巧的模样,一时间也放松了警惕,甚至还有些软。
就是这一瞬的软,把这个“小恶魔”收做了学生!
如果让他重来一次,一定会连夜坐在马车顶上逃跑。
这时刘老先生在书童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在书案坐下,阮久“哧溜”一下滑去,在他身边坐下:“老师!”
刘老先生噌的一下又蹦起来。
阮久抬起头,可怜又无辜地望着:“老师?”
刘老先生摆摆手:“你……你坐。”
阮久笑了一下:“还是老师坐吧。”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刘老先生才小心翼翼地在位置上坐下。
其余人从来没有这副模样,只觉十分惊奇。
直到他坐下,赫连诛也在书案的另一边坐下。
小书童端来茶水:“先生,茶。”
刘老先生正看着阮久出神,唤了好几声,才回神来,端起茶盏,猛喝一口。
阮久拿起桌上的点心,显然是梁国口味的点心,啃了一口:“老师早就知道我要来?”
“嗯……”刘老先生吹胡子,“不是。”
“老师,看开点,我来总比我哥来好,是不是?”
阮久拍拍的肩,吓又是一激灵。
“你走开啊!”
好半晌,刘老先生才缓神来,劈手把手里的第三块点心拿过来。
“你不许吃,这是我给小鹤准备的。”
阮久理直气壮:“我就要吃。”
“听说是阮家公子来和亲,我还以为是小鹤呢,怎么变成你了?”
“我都说了,我代替我哥来鏖兀玩嘛,鏖兀好玩。”阮久一口吃下一个点心,“我哥可是你的意门生,你舍让他来?”
能言善辩、文思泉涌的刘老先生吵不,最后小孩子似的拍着桌子道:“你……你不许进我的房子!”
“好嘛。”阮久拍拍手上的点心屑,站起来,招呼乌兰和格图鲁,“走,我们出去玩。”
离开之后,赫连诛才问:“老师,您之……”
刘老先生拍拍的肩,叹气摇头:“唉,娶了个‘小恶魔’,你可怎么办啊?”
赫连诛『露』出两颗犬牙:“我觉很可爱呀。”
刘老先生更住,小书童会意,连忙顺着的意思,问道:“先生,这位‘小恶魔’对您,造成的是身体伤害,还是精神伤害?”
“都有!”刘老先生『摸』了『摸』自己头顶稀疏的白发,“看到这个没有,这就是他给我带来的后遗症。有一天中午,我好好地午睡着呢,倒好,跑来,把我的胡子全给剔了。”
赫连诛道:“可是老师的胡子并没有变少。”
“这件事情影响到我的头发了,我的头发都不敢长出来了。”刘老先生万分笃定。
“啊?”赫连诛表示不解。
小书童连忙又问:“先生,那精神伤害呢?”
“你能想象——”刘老先生随手从案上拿起一本书,翻开一页,“就这句话,‘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能有五百个问题问我。”
刘老先生开始模仿小时候的阮久:“‘老师,鲲是什么呀?’”
“我说:‘往下读就知道了’。”
“‘老师,鲲到底有多大呀?几千里是几千里?一千里九千里差得很多呢,书上怎么不讲清楚啊?’”
“‘老师,鲲好吃吗?’”
“这是我一个破教书的能够回答的问题吗?我答不出,就跟阮老爷说我教的不好。”刘老先生抱头,“有一阵子,我这耳朵旁边就嗡嗡嗡地响啊,一刻不停地问我这些问题,我连做梦都梦在问问题啊。”
小书童很配合地倒吸一口凉气:“好可怕啊!”
赫连诛却没有这样大的反应:“好可爱啊!”
*
这时阮久也正和乌兰他们讲小时候的求学经历。
趴在马背上:“我不就是问题多了一点嘛,就特别不高兴,有问题本来就应该问先生的,对吧?”
乌兰牵着马,在草地上走,点了点头:“王后说的对!”
格图鲁如往常一般附:“对!”
“之的胡子有这么长,站起来的时候,胡子还老是弄到我的脸,很难受的,我就找了一个中午把的胡子剃掉了。而且我都问过了。”
“王后是怎么问的?”
“我说:‘老师,我要把你的胡子剃掉,如果你不同意,你就摇一下头。’没有摇头,我就动手了呀。而且我给剃胡子的时候,还舒服睡着了。”
“王后做的对!”
“对!”
阮久瘪了瘪嘴:“我也觉我做的没错。但是因为胡子的事情,我还被我爹打了一顿,丢去跪书房。”
涉及阮老爷,乌兰就不敢肆意评判了。
“等我再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我的老师就看上我哥了。”阮久捏紧拳头,“我知道我哥比我聪明,但是他也不能这样对我吧?要不是我哥要带着我听讲,肯定早就不想教我了。”
“太过分了!”
“分!”
阮久从马背上跳下来,坐在草地上。
不远处那个不知道姓名的男人正在放羊,看不,便把手搭在羊身上,跟着羊走。
阮久看着觉有意思,笑了一下,起身就要回去:“我帮他放另一只羊。”
*
等刘老先生发现的时候,阮久已经开羊圈,把的羊给牵走了。
“乖乖,跟我走。”
刘老先生趴在窗台上怒吼:“你给我回来!”
阮久已经赶着羊跑了。
追着羊,乌兰和格图鲁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