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云端之上的星空更高、比宇宙的深处更深邃、比黑洞的核心更混乱的某处场所,是从属于孤独时空旅行者的坟冢或王座。

此处没有上下左右的概念，也没有流动的时间，连声音和思念都无法传递,比之黑暗寂静的宇宙深处或异度空间,它更接近于一片“虚无”。

一位不速之客姗姗来迟。

就像这个过程重复了千百次,或者他始终就在那里,陌生的施法者身上法袍舒展,正与此间的主人遥遥对峙。

史蒂芬·斯特兰奇，深红的法师,高举着手中镶嵌着时间宝石的阿戈摩托之眼，神情郑重地望着对面的头发花白的老翁。

与他年轻的面容不同,对方有着一头利落的灰白短发,身躯壮健而精悍。相比身披长袍披风的斯特兰奇，他与其说是施法者，倒更像是一位武斗家。

在绷紧身体，全神贯注的斯特兰奇的注视之下，老人只是轻轻一哂。

“怎么了，至尊法师阁下？灵脉构筑完毕后就打算过河拆桥吗？

“如果你们真的打算这么做，那你们也算终于做了一件我看得上眼的事。”

“不，我们非常感激你们的帮助,泽尔里奇翁。”斯特兰奇语气平静地道。“僧侣们屡次为我负担施法代价，早已不堪重负。虽然他们为了宇宙的和平与秩序心甘情愿付出牺牲，我却不能理所当然地坐视他们的痛苦,毫无愧疚。而且……即使有他们的协助,在向魔神借取力量时,我的身体和灵魂也免不了被逐渐侵蚀,陷入衰弱缺失的状况。”

“确实,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你胃壁上的那个大洞。还以为是你的灵魂历经了太长时间，结果连肉/体都一起衰退了，原来这也是代价之一吗……虽然说我们的魔道同样是毁灭自身的路途，至少不至于如此难看。”

于至尊法师等人，他们的施法是依靠智慧和知识去借用那些强大存在的力量——斯特兰奇就隶属于三位一体的神明“维山帝”一系，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魔法力量也都来源于此。

不过，既然试图从魔神处借用或截取不属于自身的力量，当然就要背上债务、付出代价：或者献祭自身的情感和肉身，或是用其他办法转嫁代价或推迟惩罚的到来；倘若使用的是黑魔法，付出的代价将更为惨重，或许连灵魂也要堕入黑暗。

然后，谁也没料到地，一伙来自异界的施法者突兀地闯进了这个未来，向斯特兰奇提出了他无法拒绝的提议——即使斯特兰奇自己能够忍耐胃部不断被治愈、不断被腐蚀的痛苦，负担彻底割离自己的感情以封印黑暗面的代价，他却无法漠视其他同样忍受着精神与身体双重痛苦的圣殿法师们继续在漩涡中挣扎。

毕竟让他们不得不向异维度的魔神借用力量而支付代价的，不是他们自身的追求和欲/望，而是守护世界与邪恶作斗争，这样一个无私的目标。

倘若按照异界来客们的提议，将复仇女神分裂的其中一份力量，空间宝石击碎释放出以太粒子，化作灵脉埋入地下，形成大源小源的自生循环，那么短时间内他们的魔法力量将获得取之不竭的来源——至少可以用来稍稍缓解一下自己身上的病痛。

斯特兰奇久久不语，被他称为“泽尔里奇翁”的老者也没有表露出其他情绪。

他对斯特兰奇背负的痛苦既没有丝毫同情，也不感兴趣。

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去探索和学习对魔术师来说是天经地义的生活，常识一般的素质。虽然他们可以依靠自身体内的小源循环积蓄魔力，借用自然界大源的以太启动术式，不需要承担任何额外的“施法债务”，但成长中所踏过的荆棘之路也绝非外他人能够理解。

总的来说，不仅对斯特兰奇个人泽尔里奇缺乏同情，对异界的施法者的整体他同样难以施以怜悯。

倘若换作魔术师们，根本不会因为想要解放其他同伴而答应来历不明的敌人的提议。无法忍耐就不要去当魔术师，没有做好随时死亡的觉悟就不要拿起秘法的书本，除了自己以外的魔术师都是探索根源的道路上的竞争对手，即使全部死光也只能责怪他们自己能力不济，犯不着去操心。

——因此，这只是作为月世界第二魔法的持有者、魔道的先驱者，被人尊称为“魔道元帅”的基修亚·泽尔里奇·修拜因奥古对于彼处那种效率低下的修炼和天赋智慧的浪费感到碍眼罢了。

“除此之外，这件事于我们还有更重要的意义。”从短暂的回忆中走出来，斯特兰奇继续道。

“由于互相靠近的两个世界侵占了大多的多元相位，黑暗维度等高等空间与本位面的联系减弱，献祭两座圣殿制成的迷锁已经足够封印黑暗君主多玛姆入侵的触角。由于你们的帮助，圣殿法师终于能够从延续了数百年的使命中解放，将力量用于同更多的邪恶力量做斗争上。”

“……………………”

然而这番话只是让对方身上刚刚涌起的善意回落了下去。

泽尔里奇如入定的老翁微微阖了阖眼皮。

“冥顽不灵。”

短暂的沉默后，他冷硬地掷出评价。

“力量越大，责任越大。我既然继承了‘至尊法师’的称号，接过阿戈摩托之眼，这就是我应当负起的职责。身负我们这样的力量，却只用在一己私欲上，那么必定会堕入任性妄为的深渊，招致不可挽回的后果。”

“哼，你们的脑回路都是蚯蚓肠吗。”宝石翁不屑地冷哼。

“只不过要你们多花点精力在探索魔法本身上，并没有叫你们去追求俗世的欲/望……或许一开始就是老朽找错人了，维克多·冯·杜姆才是更合适的对象？”

“毕竟我们来自规则截然不同的世界，无法互相理解也是理所应当。维克多掌握了将施法代价转嫁到机械上的办法，他可比我难对付得多，也没有软肋，没有可能像我一样答应你们的合作。”斯特兰奇淡淡地说。

“既然你和我一样能看到众多的世界却仍然选择了圣殿法师，这种毫无意义的假设没有拿出来当筹码的价值。”

“看到众多的世界……？”泽尔里奇不明原因地嗤笑一声，他扬手一挥，一颗在这虚无空间无穷远处运行的光点落在了他的手里，落到近处时，斯特兰奇才发现那不是星辰而是一本书。

“早在年轻时我就取得了独一无二的成就，推开了‘那扇门扉’。后人尊称我为‘万华镜’、‘时之翁’、‘魔道元帅’，第二魔法使我能独自漫步于众多平行世界，并维持自身的唯一性——当然，如果落在你们的世界，虽不至于降格，也不必那么清晰地区分魔法和魔术了——但是，纵使雄心没有消失，老朽仍然自傲于自身的存在，也不得不与世上诸多无能为力之事作妥协。”

“斯特兰奇，你手上的那颗宝石能帮助你做到同我一样的事，可现在——你还能看见未来吗？”

随着泽尔里奇的话音，无数记载着一个世界的书籍从虚空中暴雨般落下。然而斯特兰奇却清晰地看到，它们的封面无一例外都被一把虚幻的匕首钉穿，无法翻阅。

——除了最开始落在泽尔里奇手中的那本。

斯特兰奇摸了摸阿戈摩托之眼上的宝石。

他现在同样无法窥见未来计算可能性，只能如倒带般无数次地重复过去，寄希望于世界自行演化出更好的可能，但那最多只能得到短时期内最好的结果，无法估测对长远未来的影响。再者说，这种将时空的秩序视若无物的行为，他也不可能一直这么做。

“也许是互相混合的世界规则所致……你真的无法让它们分开吗，泽尔里奇？”

“绝无可能。”魔法使露出酷烈的笑容，映衬着他鲜红的瞳孔，才让斯特兰奇恍然意识到他也是一个死徒，吸血鬼们的协力者之一。“如果我能做到就意味着你也能做到，那么你认为你有这个能力吗，斯特兰奇？……很不幸，这是这边的一半世界唯一不走向毁灭的可能性，茨比亚甚至为此发了疯，如果能早一百年……不，三百年让他计算到这个可能性就好了。”

斯特兰奇计算着自己能够取得的助力。

在无法观测到的维度彼方的两个地球的参数有所重叠，就像加倍捆绑在一起的两块磁铁的北极和南极，向外界释放出远胜于以往的强大斥力。星体的红移因此而增加，而黑暗维度既然遭到了排斥，其他的维度也无法避免类似的命运。地球将少许免于遭受高维度的威胁，但也断绝了斯特兰奇等人向更高维的存在求援的可能。

力量仍然能够通过契约隔空传递，不过也仅此而已了——以另一个世界的地球为屏障，这一代的“至尊法师”以莫大的魄力为地球解开了无数道枷锁，将它从各方势力的觊觎中短暂解脱出来，代价却是一整个世界的溺水者的侵略。

在心中叹了口气，斯特兰奇也不知道自己的决断是对是错。

反正参与合作的只有他一人，在他身后的地球上仍有无数的超级英雄，他们有充分的立场表达反对和抵抗——到那时的发展就与斯特兰奇本人无关了。泽尔里奇期望的倒没有错，感激归感激，斯特兰奇确实抱着随时过河拆桥的打算。

“也存在另一个可能——或许宇宙的规则无法容忍两个同时能为世界选择未来的人存在，导致我们谁也无法再窥见未来。只要我们消灭了彼此，时空的权柄就会重新回到一块。”

泽尔里奇一眨不眨地盯着斯特兰奇。

“哈——————哈哈哈哈哈哈！”从嗓眼里他爆发出激烈的笑声。

“你知道吗？这是你第四百七十二在我面前这么说了，斯特兰奇。那些平行世界早就不是铺开的扇面而是首尾连接的线头了，一个结束了才翻开下一本。这是只能依靠时间宝石才能在时间中逆行的你与诸界唯一的我在本质上的不同。”他像撒下雪花一样扬起那些被刺穿了封皮谁也不得翻阅的世界书。

“四百七十一次你选择了下去帮助你的同伴们——虽然吸血鬼不过是一群失败者聚合的残渣，但你们愚蠢的操守和令人发笑的善良只会葬送你们自己。”

斯特兰奇不语，开始打出施法手势，红光在他的手中聚集，逐渐汇集起令人胆寒的力量。

而泽尔里奇则取下了腰间有着宝石般刃面，形如剑刃的权杖。

“——那么，为什么你这次选择出手了，泽尔里奇翁？”

“——一旦我出手的话，这个世界就会被确定为正史，就像你不能亲自参与你的世界的选择一样。

“……但是啊。即使是吾也已经无聊得太久了。无法窥见书中的真实，这里就不再需要我去修剪世界的枝叶了。那么既然你作出了不一样的决定，老朽也该好好回应才是。”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或许是过去某段峥嵘的日子，老者露出了充满斗志的怀念笑容。

大概是独自一人向高高落下，砸向地面的月亮迎去的时候吧。

璀璨如钻石镜面的五彩光华在泽尔里奇手中的宝石剑中汇聚。

“倒是你，确定要选择这个卡罗尔·丹弗斯陨落的世界出手吗？”

斯特兰奇手中光球的镜面上飞速地闪过大都会、哥谭和纽约三座城市的影像。它们呈三角形，于美国的东部沿岸隔海相望，就像三座刺穿穹庐的巴别塔尖。

“确实有一些人是我们世界的锚点。他们的死亡或堕落将会导致世界的不稳定，甚至走向灭亡。但卡罗尔·丹弗斯不是其中之一。”

斯特兰奇面无表情地说道。直到这时，他的身上才真正流露出施法者们特有的冷酷和审慎。

“看起来我过去对你们有一些误解。”泽尔里奇似乎有些惊讶地点点头：“如果这一场战斗结束后你我都还活着，这里多出一有个下棋的同伴也不错。”

“虽然比不上维克多，但在圣殿法师的职责以外，我确实很喜欢魔法。”斯特兰奇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黑暗维度的看守者，三大圣殿的主人，本代至尊法师，秘法与黑魔法的大师，史蒂芬·文森特·斯特兰奇。”

“——死徒二十七祖第四席，第二魔法使，万华镜，基修亚·泽尔里奇·修拜因奥古。”

“维山帝在上！塞托拉克、萨特、拉格伽多尔，借予我力量！”

来自高维的魔神力量在斯特兰奇手中汇集。

“你确定吗？不从灵脉上抽取以太而是继续借用你负担不起的力量，也许这场战斗结束后你连灵魂都不归属于自己了。”泽尔里奇用惊讶的语气和并不惊讶的表情问。

“彼此彼此。如果没有你的提醒，我几乎忘了你也是一个吸血鬼——”

一瞬间斯特兰奇的身后洞开了数百道传送门，门里的那一侧全都是一轮熊熊燃烧的赤红恒星。

数百倍的烈日照在身躯已经死徒化的魔法使身上，即使有着魔力织成的层层防御，泽尔里奇身躯表面的皮肤也在一瞬间汽化了一层。

然而他只是微微一笑。

宝石翁所能支配的魔力是无限的。

来自无数平行世界同一时间同一空间，无穷的魔力自泽尔里奇手中的宝石剑绽放。

“——万华镜·多元重奏饱和炮击，无限以太炮！”

如同星河的华彩、量子的间隙、倒悬的时光，来自无穷多的平行世界无穷多的魔力夹杂着人类无法识别的颜色在宝石的镜面无限曲折、反射、汇聚，就像人们把玩的万花筒一样，最后汇聚成无限大的虹光的奔流。

两股绝不相同的纯粹能量在虚无的空间中迸发冲击。

※※※※

杰森站在vip病房配套的厨房里表情扭曲地削着苹果皮，就好像它们长着某个人的眼睛、鼻子或嘴巴。

“竟然敢耍我……”他一刀削出兔子的左耳朵。

“竟然敢骗我……”再一刀削出兔子的右耳朵。

倘若有第三人在场，大概莫名会觉得胯/下生风。

数分钟内，杰森的表情中接连闪过愤怒、伤心、羞耻、恼恨、决绝、不舍、痛苦、甜蜜、尴尬等种种神色，宛如一缸被打翻的颜料盘，精彩万分。变脸的速度恐怕令川剧大师也自叹不如。

末了，他放弃似的一扔水果刀，抱着盘子发起了呆。

“我还能拿你怎么办呢……”

在无人的家属休息室里他打了一会滚，最后爬了起来。

“看在你是个病号的份上……”他咬牙切齿地撸起袖子。

“……咦？”

他发现自己手臂上的纹路正在隐隐发着光。

这是他当年躺在解剖台上被尸检时的解剖线，先后经过了拉萨路池和大种姓净泉的浸泡，最后变成了咒文一样的纹理，有时会在他冥想时发光。

但他现在并没有在修炼啊？

杰森沉思了一下，随即摸出手机开始搜索。推特上的最新趋势是纽约和ufo、极光的关联词，条目下有不少人拍下了视频，但内容和ufo没什么关系，只是记录了纽约上空的一次爆炸和大气中飘散的不明光带，不少人将之误认为是极光，定性为一次异常天文现象。

有些狂热的宗教信徒又一次叫嚣着这是上帝的启示、末日来临的象征，不过他们从超人第一次在公众面前现身时就开始这么宣称了，现在很难吸引到什么新鲜血液去理睬他们。

翻看了不同角度的几个视频后，杰森关上手机，打算事后黑进神盾局的系统或者直接向托尼·斯塔克打听一下情况。

纽约的事不归哥谭的红头罩管，这里扎堆的超级英雄比正义联盟加起来还多，更何况他现在没心情理会这个。

没多时，窗外下起了瓢泼大雨。淅淅沥沥的雨声即使隔着一道墙杰森也听得很清楚。

雨声像是某种催化剂，令他有种回到了哥谭的错觉。粘腻阴冷，却熟悉得令人安心。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好心情，准备好十七个备用计划，端起苹果盘，推开病房的房门。

——然而。

只有一扇黑洞洞的窗户正对着他，以及顺着冰凉的雨丝飘入房间的窗帘昭示着自己的存在。

放在床头柜上的零件和衣物全部不知去向，只有不符合主人整理习惯的凌乱的床铺说明着前者离去的匆忙。

“哐当”一声，杰森重重把瓷盘砸到柜子上。

他半是恼怒半是不可置信地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