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夜行,生人闭户。
京都的百姓都深谙保命的各种窍门,在这种神鬼并存的时节,一到夜间就会家家闭门,还会有检非违使巡夜,一来是为了杜绝盗窃等恶行,二来就是为了保护无辜的民众。
夜间的京都,是属于神鬼的。
可是今天却是个特殊的日子,天色尚未完全暗下来,夕阳在天边挂着半个圆,阴阳道中有夕阳是逢魔时刻的说法,灵感较强的人偶尔会在傍晚看到早行的鬼怪,这并不是什么值得惊奇的事——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大内里正对着的朱雀门外就是京都横贯南北的朱雀大街,这条大街宽广平坦,白天行人无数,是武士、平民和达官贵人们都极为熟悉的一条道路。
往日井然有序的朱雀大街上,此刻是一片混乱,所有人都在惊恐地逃窜奔命,零散的几辆牛车被抛弃在路中央,路面上有着暗红色溅开的血迹,还有可疑的红白浆液,驾车的武士和随从们都不知去向,显然是抛下主人逃命去了,胆小的人蜷缩在墙角,连路都不会走了,嘴里喃喃念着各路神佛的尊号,拼命祈求着这些游荡的鬼怪看不见自己。
“哪里啊,哪里,新鲜的……人的味道……”
“吃、吃、吃,吃啊!”
“咕咕咕咕……噗哧、咕咕……咕——”
粘稠的、怪异的声响,混合着低沉的咕噜和尖利的笑声,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在朱雀大街上响起,节肢刚毛摩擦发出近似于人的声音诱惑着躲藏的活人走出来,不过这种方法只用了一次就不好使了,如愿吃到活人的怪物忍不住在其中参杂了兴奋的簌簌声,这种非人的声响阻拦了更多的人前去抱团取暖,而狩猎失败的怪物也很快就被同类给撕碎吞吃了。
它们在忠心地践行着主人的命令。
——狩猎、吞噬,吃掉所有能让它们变得更强大的活物。
繁华的朱雀大街上俨然成了人间地狱,只有在神鬼图鉴上才能看到的妖怪们齐聚一堂,嘶吼尖啸着捕猎路人,找不到足够的血食后就将暴戾凶悍的视线看向了同伴们。
失去了半个身子的河童嘴里还有一条属于小杂妖的腿,鸦天狗的翅膀连带着一半的肩膀和肋骨被活活撕扯了下来,瓢泼的血浸透了络新妇的衣服,而它像是浑然不觉一般,仍旧在搜寻合适的猎物。
这种就算在地狱变里也看不见的恐怖场景,发生在一刻钟之前,那时朱雀大街还是一片祥和气象,谁都没有注意到从朱雀门的角门里走出来了那个青年,他衣摆上还滴滴答答淌着血,怀里抱着一个看不清面貌的年轻女孩,脸上带着怪异得令人脊背发寒的笑容。
守护宫门的侍卫一早就注意到了他,这样堪称失礼的形容,竟然也顺利地从大内里走出来了?侍卫这么想着,他怀里那个人是谁?看衣着可是了不得的尊贵人物啊,怎么能被人这样抱着——
侍卫于是朝来人大喊了一声:“请停一下!”
诶诶诶、这是,怎么了呢?
声音——好像消失了?为什么,手脚也动不了?
抱着个人的青年坦然地经过了侍卫身旁,穿过了朱雀门,面朝着朱雀大街站定了。
多么祥和的景象啊……人来人往,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属于自己的小小烦恼,急着回家的平民、乘着牛车被仆从环绕慢悠悠的贵族们,还有佩戴着道具大摇大摆走在路上的武士。
神无月的末尾,黄昏时刻,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时间了。
术士怜爱地低头看着怀里气息微弱的女孩,脸上带着笑,轻声说:“都出来吧,去吞吃、去杀戮,变得足够强大,然后……回到我身边。”
“今天晚上的京都,就是你们的猎场。”
这句话清晰而低沉,正忙碌着行走在朱雀大街上的行人没有一个听见了的,但是在另一个维度,无数的眼睛在黑暗里陆续亮起,尖锐的利爪、舒张的羽翼、卷曲的长尾……形态各异的妖鬼们从沉睡中醒来,跟循式神的本能听从了这个声音,携带着滔天的妖气从芦屋道满身后咆哮而出!
本应该发生在夜间的百鬼夜行出现在了黄昏时分的朱雀大街,所有行走在这里的活人都变成了妖鬼们的盘中餐。
它们在疯狂地、没有理智地夺取一切能让自己强大起来的食物。
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安然站立在这一片血色地狱中,面不改色地低头用下巴碰了碰章子的额头,哄孩子般道:“再等一等、再坚持一下,很快就可以结束了。”
阴阳寮借着地理位置的便利,事发后就探知了这个恐怖的消息,听闻异变的天皇眼睛一翻差点晕厥过去,死死扯着阴阳头的袖子不允许他离开,阴阳寮无奈,只能拨出一半的人手将天皇的清凉殿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住,剩下的一半人奔赴朱雀门抓捕恶徒。
芦屋道满甚至懒得正眼看一下这群阴阳师,抬手就用几名式神将他们按住了,一脚一个踢回朱雀门,他一点也不怕天皇的追责,只要他说这是对付幕府的必要手段,天皇说不定还会主动询问需不需要再来一次。
他唯一担心的只有——
被天狗们占据的空中忽然传来轮彀鸣动的声响,一只天狗哀鸣一声直直砸向地面,被毛娼|妓死死咬住了脖颈,但她只咬了一口,就发出了被灼伤的尖利惨叫,天狗脊背上插着一支长长的羽箭,她一触碰便发出乳白的冷光。
芦屋道满盯着那支箭看了一眼,慢慢地抬起头,盘旋逡巡的天狗被震慑退开,一张生着恐怖女人脸的大车四周燃起团团青色火焰,悬停在半空,穿着狩衣大阴阳师行色匆匆,头上没有戴立乌帽子,一双狐狸似的狭长眼睛里不见笑意,单手握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弓,踩在轮彀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空中冷冽的大风吹得阴阳师宽大的袖子和衣摆猎猎作响,略显锋利的下颌轮廓一览无遗。
芦屋道满扯了扯嘴角,一脸好脾气恍若无事的微笑:“晴明大人真是好大的阵仗啊。”
安倍晴明垂着眼睛看他,视线从浸染了血色的朱雀大街上一扫而过,一言不发抬手挽弓,另一只手往弓弦上一抹,一支虚幻的羽箭迅速凝实架在了弓上,箭尖稳稳地隔空指向芦屋道满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