邪道术士笑眯眯地看着他,安倍晴明与他对视片刻,手指猛然一松,羽箭离弦而出,向着芦屋道满的面门疾射而去!
术士面不改色地站在原地,还有闲心单手将章子的头轻轻往自己胸口按了按,在羽箭距他只有一尺时,他身后一道黑影豁然浮现,太刀划破满月似的光辉,将羽箭从中一斩两半,刀锋去势不减,直直撞上了另一振隐藏在其后无声无息而来的长刀。
刺耳的刺啦声如撕裂帛,金色的火花在刀刃相撞撕扯的缝隙间迸溅跳跃。
芦屋道满看着两个式神刀刀搏命的打法,其中一名手持太刀的式神立即会意,硬生生把另一名式神带着远离了道满站的位置。
确定了自己安全后,邪道术士才抬头去看一击落空的安倍晴明:“晴明大人,也是会用偷袭这种方法的人吗?”
镇守京都的大阴阳师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勾起一个不带丝毫感情的微笑,将手里的长弓往身旁一递,一道淡淡的虚影化作人形举手接过了长弓:“我用弓箭的功夫不好,可惜没给道满大人一个分量够重的礼物。”
这个充满讽刺意味的“礼物”是什么双方彼此都心知肚明,芦屋道满想要说什么,安倍晴明将袖中的蝙蝠扇滑到手心,一指下方朱雀大街的乱象:“道满大人不打算收拢一下你的式神们吗?”
芦屋道满反问:“我为什么要管它们?啊……不过,晴明大人如果愿意,我不介意你教训一下它们,我对晴明大人麾下的式神……仰慕已久。”
他缓慢地压着舌尖吐出最后一个字,语调缠绵怪异,眼神里满是坦荡的算计。
吃下再多的活人也不够、不够,就算是互相吞噬也不够、不够,想要获得能够供养一个大妖诞生的力量,光凭芦屋道满手里的这些废物根本不够,但是没关系,听说安倍晴明掌管着京都的百鬼夜行,里面有很多强大的妖怪,如果能把它们都吃掉……
只要芦屋道满打定主意不把式神收回去,这些破坏力巨大的式神完全能一夜之间血洗京都,但凡安倍晴明还愿意庇佑这个京都,就必须唤出百鬼夜行镇压乱象。
两名当世最强的阴阳师隔着一段距离对视,一个人笑容猖狂,一个人神情冰冷,天边属于夕阳的最后一缕光线被夜色吞没,橘红的光晕渐渐消散,在芦屋道满愈发喜悦的眼神里,安倍晴明两指并拢,在蝙蝠扇扇骨上轻轻抹过,伴随着合拢的扇子倏忽打开,一个金色的五芒星凝结成型,无数怪异身形影影憧憧由虚而实。
“天地化生,明暗倾覆——”
如同穹窿盖顶,京都一瞬间宛如陷入了极暗的极夜,女性的娇小、恶鬼的低语、风的咆哮、雪的凛冽……
“——百鬼夜行。”
喃喃说出这句话的是芦屋道满,在感受到那股洪水开闸般的庞大妖气时,他就难以抑制地兴奋了起来,不全然是因为看见了更多可以狩猎的猎物,还有感受到了旗鼓相当的对手的快意。
京都的百鬼夜行,由当世最杰出的大阴阳师安倍晴明率领,白衣白发的雪女赤脚点在满是血迹的地面上,握着鬼刀的付丧神睁开狰狞的竖瞳,双目紧闭的镜姬用袖子遮住下半张脸,形貌昳丽的狐妖优雅地放出蓬松的狐尾,大妖们按耐着脾气堪称乖顺地站在安倍晴明身后,气势宏阔。
“好重的人血味……晴明大人,今天要去哪里呢?”生性轻视人类的大妖对于眼前的惨状视而不见,满心满眼只有召唤了它们的大阴阳师。
“那些——”安倍晴明刚想跟它们说明目前事态,一直站在那里的芦屋道满就笑了起来。
“太好了、太好了,章子,看见了吗,你可以拥有足够的力量了。”邪道术士堪称轻柔地说,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平地里卷起寒风,雪女蹙起眉头抬手冻住了来势汹汹的狂风,在她的庇佑之外,整条朱雀大街上树木倒伏,弱小一点的妖怪直接被风吹走,大妖们灵敏的知觉迅速反馈给了它们一个讯号——
有强大的同伴出现了。
在芦屋道满扔出的那些充当炮灰和消耗品的式神之外,有新的式神出现了。
双手捧着青色莲花的比丘尼坐在石佛陀肩上,低眉顺目一脸慈悲,悬空漂浮的桥姬和骨女背身而立,半人半蛇的蛇生童子吐出蛇信,满脸孺慕地牵着道满的衣角,大天狗羽翼舒张神情安然,翻卷不绝的水流上有乘花船端坐的海女,尖角单目的恶鬼四只手各提着一个目眦欲裂的头颅,形如佛前座下护法,还有化生姬、鬼童子等已经初开灵智的妖鬼。
芦屋道满在外行走多年,收服的妖怪当然不在少数,就算是已经扔出去一批用作消耗品的弱小废物,也足够他拉起一场堪与安倍晴明相较量的百鬼夜行。
两场百鬼夜行对冲,光是冲天的妖气,就已经撞破了大内里外层的结界。
用两场百鬼夜行厮杀,来做章子重生的垫脚石,芦屋道满此举不可谓不疯狂,他甚至都没想过万一输的是他怎么办。
安倍晴明在看到他怀里内亲王的第一眼就意识到了他想做什么,抬起蝙蝠扇压下身后面对挑衅蠢蠢欲动的大妖们:“化人为妖,是逆天之举,章子殿下不会接受的。”
眼睛泛红的术士用尽全部的注意力去捕捉章子微弱的呼吸,闻听此言只淡淡地抬了抬眼皮:“她会愿意的——她告诉我她想活下去。”
就算是想活下去,也不应该是作为妖怪。
安倍晴明没有说下去,赶时间的芦屋道满已经放开了对妖鬼们的控制。
京都中央骤然炸开了轰鸣巨响,皇朝古都瞬间沦落成了妖鬼追逐的地狱。
就算是灵感低弱的人类也能看见窗前形态狰狞可怖的妖怪,到处都是那些非人的生物,它们肆无忌惮地捕捉街上所有能见到的人,抬手撕扯开胸腔攫取丰美的血肉内脏,乱象从朱雀大街迅速蔓延出去,血腥气混杂着妖气冲天而起。
竖瞳的付丧神与石佛陀打得难舍难分,刀刃在石块上磕碰出道道白痕;化生姬从地下伸出手,抓住雪女的脚踝,平坦如纸的面部上逐渐浮现出了与雪女一般无二的五官;大天狗抬手斩断了狐妖的一条尾巴,代价是付出了半边翅膀;海女的浪潮顷刻之间覆盖了宽广的大路,镜姬无声无息地从她背后游上来,贴着海女的脊背,双手之间拉开了一面古朴铜镜,与镜子对视了的海女浑身僵硬……
芦屋道满站在远离战场的朱雀门下,身旁是手捧莲花的比丘尼,伴着惨烈的厮杀,他索性原地坐下,将章子小心地放在了腿上,依靠着自己的身体,踩着胧车的安倍晴明抬手结印,试图将战场归拢在一个可以控制的范围内。
在他们都忽略了的皇宫中,入殓师点燃了幽蓝的灯火,不紧不慢地走出了幽禁他许久的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