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赵无缺最后补了一句:“前年大母去世,定州知州为她写的讣文。”
“这是世人眼中的赵老夫人,”谢琢把两只手拢在斗篷里轻轻地搓,“你要我也这么写吗?”
他只是平平淡淡地这么问了一句,赵无缺的下颌骤然绷紧,他仿佛在经历一场天人交战,过了不知道多久,城门已经在望的时候,他才慢吞吞地说:“她是个当之无愧的将门之女。”
“以百姓为己任,以天下为己任,以皇命为己任。”
谢琢安静地听着,敏锐地发现了其中的缺漏。
百姓、天下、皇命……
“听起来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夫人。”谢琢谨慎地评价道。
赵无缺极快地笑了一下,真心实意地赞扬:“的确很了不起。”
“……但是我很害怕这样的了不起。”
大夏的闺秀们成亲生子都早,尤其是武将本就容易摧折寿命,父母之命必要早早成家,因此虽然已经是祖母辈的人,但在定州大难的那一年,赵胡氏才堪堪五十岁出头,加上惯于习武,她甚至还能提枪上马走个来回。
定州城破后,赵胡氏带着硕果仅存的一个赵无缺,在定州城里东躲西藏,满春园其实已经是他们最后的一个落脚点,在此之前,他们钻过尸堆、睡过茅房,躺在棺材里睁着眼睛等过天明,耳旁就是北蛮人哒哒的马蹄声,求救和嘶鸣不绝于耳,赵无缺一腔热血,听着那些百姓呼喊赵将军的名字,就要出去救人,赵胡氏则无数次地死死抓着他的手腕,捂着他的嘴。
有时候,赵无缺看着昏暗光线下大母那双沉静冷黑的眼睛,会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以前给他甜点糕果时会笑眯眯地弯起来的眼睛,竟然也会有这样冰冷坚硬的样子?以前温热地抚摸他的头顶、会在他闯祸时把他护在身后的手,竟然也有这样恐怖到可怕的巨大力量?
“大母,我不怕死,让我去救他们吧。”
赵无缺以为赵胡氏是担忧他的安危,于是天真地宣告了自己的义无反顾。
然而听见这句话的赵胡氏用一种非常奇异的眼神看了孙子一会儿,看得赵无缺不知为何战栗了一下,她才微微笑起来,摸了摸孙子的头顶:“是我赵家好儿郎。”
这句话的语调十分怪异,赵无缺分辨出了其中轻飘飘的赞赏,但他并不想要这样的赞赏:“大母……”
“怕死不难,”赵胡氏声音低沉干冷,“难的是要活下去。”
赵无缺没有听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你的大父已经战死,你的父亲也已杳无音讯,很可能遭逢不测,你的二叔现在就在定州城外引诱北蛮离开定州,赵家儿郎多数都在你大父军中,现在多半十不存一。”
赵无缺打了个哆嗦。
她话语里提到的每一个人,不是她的丈夫,就是她的儿子、孙子,但她的语气平静冷漠到令赵无缺感到了不适。
“你很可能是唯一一个活着的赵家人了,如果你二叔也被北蛮人包围……”赵胡氏这回停顿了一下,“我儿是大英雄,必会死战。到那时,你就是唯一一个有资格接过赵家军军旗的人。”
“所以你要活着,要准备好接过定州军的大旗,收拢溃兵,就算像狗一样在地上爬、在泥里滚,你也要不择手段地活下去,你听明白了吗?”
赵胡氏眼里放出森冷锐利的光,赵无缺一时间被这样的大母震慑住了,茫然地点了点头。
所以在看见北蛮屠戮平民时,他们躲在棺材里沉默地听;婴儿童子被活生生剁碎时,他们蜷缩在墙洞里无声地听;弱女被欺凌哭号时,他们躺在尸堆下静默地听。
赵无缺的手在墙上刮出一道道血痕,他无数次用哀求的眼神看向赵胡氏,但赵胡氏永远神情冷肃刚硬。
满春园之后,赵无缺摊着一双沾满了血的手呆呆坐在地上,被折磨得满身是血的玉人也是他抱回来的,那个姑娘在陷入半昏迷时仍旧在哀求死亡能尽早眷顾她,赵无缺忽然觉得,做赵家人也没什么好的。
他想做赵无缺,在那些人呼救哭号的时候冲出去和他们一起死。
十六天后,定州城内的北蛮军越过这座被扫荡得支离破碎的城池,率兵南下,赵胡氏迅速收拢部分溃兵,清除了城中暂留的少许北蛮人,亲手将那面沾满了血的军旗递到了赵无缺面前。
“好孩子,拿上它,走出去,去见见你的将士们。”
赵无缺抬起眼睛,看着面前熟悉又陌生的祖母。
“我不想……”
他声音低微细弱,视线避开这面血淋淋的旗帜,赵胡氏看了他许久,将大旗立在地上。
“站起来,拿上它,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