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北蛮踏破的定州城里百姓寥落,于是几乎所有的定州居民都看见了未来赵将军的狼狈姿态。
赵老夫人握着儿童手腕粗的木棍,一下一下狠狠敲在孙子身上,劈头盖脸地打着他,将他从内院一路打到了门外,赵无缺一直生活在家人庇护的羽翼下,何曾受过这样的打,赵胡氏的棍子可不是做做样子,为了将孙子赶出去,她每一下都实打实地用足了力气。
时隔多年,直到现在,提起那一天,赵无缺身上还是会梦幻似的泛起阵阵火辣辣的刺痛,那种被亲人用下死手的力道敲击皮肉、骨骼的感觉,无论过了多久都忘不掉,就算之后他经历过刀枪剑戟的杀阵,也无法用更多的疼痛消磨掉这种感觉。
赵无缺狼狈地哭嚎着,被赵胡氏像是驱赶牛马一样赶出了宅邸,他慌不择路下跌落台阶,滚到脏污泥泞的路上,被守在门外的上百将士们看了个清清楚楚。
他们每一个身上都带着伤,盔甲崩裂,刀剑豁口,身上带着从战场上爬出来的杀气和冲天血腥气。
他们是赵将军的亲卫队,原本担任的是追随将军左右保护他的职责,但深陷死阵的赵将军给了他们一个命令,让他们拼死突围,将定州军的军旗和掌印带回定州,找到还存活着的赵家人,重新收拢军队、组织防线。
赵无缺,就是他们能找到的最后一个活着的赵家人了。
也将是他们未来要保护跟随的赵将军。
一双双眼睛无声地望着这个狼狈得像野狗一样从家里被祖母打出来的孩子身上——尽管有着成年人的样貌身形,但他此刻的行为,无疑就是一个可怜茫然的孩子。
他们奔赴百里,扔下了多少战友同袍的性命,甚至扔下了将军,来到此地,珍之重之地献上沾满鲜血的军旗,结果等到的就是这样一个逃避现实的孩子。
列队成阵的将士们沉默着,像是凝固的雕塑,上百双眼睛看着滚在台阶下哭嚎的赵无缺,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血腥气,分辨不出是来自于他们身上,还是来自整个定州。
赵胡氏出现在台阶上,一手握着棍棒,一手握着军旗,看着台阶下仪态全无的孙子,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很久,才慢慢走下去,弯腰去拉赵无缺。
被打痛了的赵无缺以为她还要打自己,下意识就是一躲,避开了祖母打手,赵胡氏顿了顿,收回手直起身体,轻声说:“前几天,我教了你要怎么活,现在,我要告诉你该怎么死。”
“你怜爱百姓,想和他们同生共死,这很好,但对你来说,这就是匹夫之勇,你可以死,我可以死,你的大父、父亲、叔父、堂兄弟们,个个都可以死,但是要死的有价值才行。”
“你的大父阻拦北蛮死在前线,但给定州百姓争取了半天的撤退时间;你的父亲死在断后路上,救下了数千定州百姓;你的叔父殒命阵前,以一己之力牵扯住了上万北蛮铁骑;你的堂兄们前赴后继,都是我赵家的铮铮好男儿。他们都可以死,都死得值,死得好,死得像个英雄!”
“但是你,你想去救人,为此付出性命,你以为你是英雄?不,恰恰相反,你是个怯懦无能的懦夫!你只看见眼前一人之苦,你怎么就看不见整个定州、整个漠北将要为此死多少人?你死了一了百了,定州军怎么办?定州怎么办?你沾沾自喜于救了一个人,却将数万百姓拱手让给北蛮屠戮,这是英雄所为吗?”
赵胡氏逼近赵无缺,盯着他的眼睛:“无缺,但凡大母再年轻十岁,能提枪上马,也不会愿意如此逼迫你,但你既然生为赵家人,就算死,也要死在这面旗子下。”
“若你实在不愿意,好,今日我便开祠堂将你从族谱上除名,日后你便做一个普通的百姓,想做谁的英雄也由得你去,只是你再不能说你是谁家子嗣,免得为人耻笑。”
“要么,你就站起来,拿上这面旗子,去见你的将士们,和他们一起赴死。”
不知过了多久,被棍棒敲打得红肿的手颤颤巍巍地抬起来,一点点蹭上了赵胡氏的手,摸上了那一杆乌黑沉重的旗杆,然后蜷缩手指,将它死死攥在了手心。
两手拄着旗杆才勉强从泥地里站起来的赵将军浑身上下衣衫褴褛,头发散乱,衣袖上还在往下滴着渗血的泥水,像是一个从垃圾堆里爬出来的小乞丐,满脸脏兮兮的鼻涕眼泪,碎发一团团地糊在了脸颊上,眼神茫然胆怯,他用两只手握着旗杆,眼神缓慢地逡巡了一圈面前的士兵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但当他接过军旗、站起来的那一刻,上百将士齐齐下跪,垂下了头颅,呼喝声震天盖地:“参见将军!”
赵无缺抽动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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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琢搓了搓手,哈出的气在空气中结出一团团的白雾,赵无缺坐在冬季光秃秃的草地上,微微躬着脊背,谢琢则弯着腰,将帛纸压在赵无缺背上认真地写着字,被当成书桌的赵大将军费力地拧过头,用力向下斜眼,试图去看纸上写了什么,就被谢琢一巴掌拍在了脖子上,不轻不重地呵斥道:“别动!写歪了!”
赵无缺悻悻地转过头,像一只被主人批评了的大狗,耷拉着脑袋,慢吞吞地拔着地上的草根:“写完了没有?还要多久啊?”
漠北的冬季寒冷彻骨,滴水成冰,墨汁根本磨不开,谢琢原本都是用竹刀刻字的,但天气冷下来之后手指不灵活,锋利的竹刀好几次割伤了手,赵无缺看见他手上大大小小的伤痕后,就不让谢琢再用竹简了,转而给他找来了漠北一种特殊的草汁子,榨出汁浆后充作墨汁写字,效果竟然也不错。
不过纸张柔软,不比竹片可以拿在手里随走随写,赵无缺就成了简陋环境下唯一的工具人。
坐下是书桌,伸手能放砚台,还可以调节高度,实乃居家旅行之必备利器。
在纸上写下最后一行字,谢琢小心地捏着边角提起纸张吹了吹,将风干了墨迹的纸张卷成直筒塞进赵无缺递过来的竹筒里,赵无缺殷勤地接过竹筒收进包袱里,拍了拍衣服上的草屑,带着谢琢继续沿着土路往外走。
他们已经断断续续地在城外走了两天多了,赵无缺没有带什么衣被,但总能在太阳落山前找到能够居住的地方,或是一间破旧的民居,或是某处废弃驿站,甚至还有平整的山洞。
面对谢琢难以掩饰的惊讶,赵无缺笑嘻嘻地眨眼睛:“这都是军中探马歇脚的地方,他们会在沿路树木上刻下标记,能看懂的都是军中同袍,只管住下就是了。”
谢琢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你带我走的是军道?”
这回赵无缺带他找到的是一处低矮石屋,拨弄着火堆,忽明忽暗的光映在男人脸上,把那道疤照得更加狰狞。
“这条道是我的叔父开辟的,”赵无缺认真地填埋着地瓜,确保每一个地瓜都被灰土埋得严严实实,“百姓撤退的时候,走的就是这一条路。”
他的语气很平静,谢琢却瞬间想到了点别的。
赵无缺的父亲死在为逃难百姓断后的路上,他的叔父则是为诱敌远离百姓队伍而战死的,所以理论上讲……他们二位都是死在这条路上的某个地方。
赵无缺显然对此也是知之甚详,但他神态平和,甚至有心情指着外头给谢琢介绍了一下周围的地貌。
他不说,谢琢也不问,两人草草啃完地瓜,赵无缺熟练地埋了火,在里头填上碳让它焖烧,把席子拖过来盖在上面,对着谢琢期待地拍了拍热热的地面。
一夜无梦,第二天早上谢琢醒来时,发现身旁的位置已经没有人了,他坐起来醒了醒神,赵无缺从外面进来,身上带着纸灰焚烧后的气味,正低头拍打自己的衣摆,见他已经醒来,马上凑过来:“喝水吗?”
谢琢揉了揉太阳穴,含糊地应了一声,面前立即被递来了一只水囊,还冒着热气。
谢琢看了赵无缺一眼,默不作声地接过了。
这几天赵无缺对他狗腿得很,看样子恨不得把他供起来,虽然彼此都心知肚明这是一笔交易,但双方还是做出了和谐友爱的样子。
而在数千里外的京城,王瑗之用大袖盖住膝上的听玉,侧过脸看坐在身旁姿态恭敬的青年:“真知今天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被称作“真知”的青年抬起眼睛,他有一双模样很温柔的眼睛,微微笑容令人如沐春风,但眸中神色却带有隐匿得很好的冰冷漠然。
“凤子想要饮玉回来吗?”
随他的话音落下,听玉发出了一声短促的锐响。
王瑗之骤然抬起的眼睛里射出令人胆战心惊的冷酷锐光,有那么一刻钟,他的确有在认真地思考能否将这个许久不见的好友封口。
王瑗之和谢琢,在世人眼里必须、也只能是水火不容的关系,而现在却有一个人,这样轻易地点出了他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