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真知在仆从的引导下慢慢地走出王氏的宅邸,台阶下,烙着桓氏徽记的青布马车已经等在了那里,这辆马车并不如何奢华昂贵,车架都是寻常的木料制成,但胜在素净整洁,车篷上的麻布梳理得整整齐齐,颇有章法。
王氏的仆从微微躬身:“桓郎君慢行。”
桓真知回头盯着那扇雕刻山水的照壁看了一会儿,恍然似的对他露出一个如沐春风的笑容。
望着载着桓郎君的车马远去,仆从啧啧叹息两声,桓家在整个京城的地位都有些尴尬特殊,他们并非是王谢两族之类的顶尖门阀,掐指算来,也不过是偌大都城千百阀阅中的二流世家,但凭借着这样的身份,桓真知却能在王谢两族中与他们的继承者平辈相交,除却桓真知本人颇有真才实学令人敬佩外,盖因其有个独特的姓氏——“桓”。
桓这个姓氏不怎么多见,恰巧,前朝皇室就是这个姓。
本朝立国堪堪百年,太|祖得位不正,以臣逼君,从前朝末帝手里抢来了皇位,为了安抚世间舆论,桓氏的龙子凤孙们都被好好安置了下来,虽然之后数年内桓氏男子不断因各种意外和疾病暴亡,但查来查去,也都是这些贵人们遭逢意外罢了。
到最后,唯有一个异常聪慧机灵的小皇子活了下来,虽然其中也有他年纪过小,宫变时尚不记事的缘故,不过他就是安安生生躲过了那些天灾,把桓氏的血脉传到了现在。
桓真知正是他的第四代子孙。
不过不管怎么说,桓氏还是被有意无意地打压了下去,从前朝皇室变成了现在一个京城里说不得提不得的普通世家。
回想一下本朝皇族的发家史,不得不感叹一句风水轮流转不过如此。
囿于自身特殊的身份,桓家人在京城里一向低调得不得了,个个谨言慎行,说话行动恨不得拿尺子比量过,生怕行差踏错招惹是非。
虽然大家都知道,这都上百年过去了,什么旧王朝复辟的事情也轮不到他们来做,但谁知道上头的皇帝是怎么想的呢?说不得他什么时候一个心情不好,就要开始翻旧帐了。
桓真知大名一个“和”字,真知是他的字,桓家人丁稀少,他是这一代单传的独苗苗,车夫驾着车将郎君送回桓家,桓夫人捧着小巧的手炉,看起来已经在门口等了许久。
桓安不等马车停稳便跳下了车,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扶住桓夫人的手肘:“母亲,外面风大,您怎么又出来了。”
桓夫人被他搀扶着往回走,轻声与他说今天家里发生的事情,和王谢门阀不同,桓家已经没落,庭院冷清,门户偏远,家中只有寥寥几名老仆女役,就连桓夫人都经常要持针线为丈夫和儿子缝补衣物。
桓安耐心地听着母亲说着这些琐事,时不时地应和几声,提醒母亲小心脚下阶梯碎石,桓家铺设的回廊木道有一段时间没有修整了,踩上去会发出咯吱咯吱的低响,桓夫人听着这声音,脸上露出了点忧愁之色:“明年开春前须得将回廊重新铺设一遍,否则你要怎么待客见友?”
桓安低垂着眉眼,神态温柔:“母亲无需担忧,儿会去寻觅合适的工匠。”
桓夫人眉峰一蹙:“这事情怎好让你一个郎君去做?叫仆从去找就是了,若是你祖父还在的当年,你此刻便是不如王谢郎君那般富贵闲适,也绝不逊色多少,周边的这些宅院人家,哪处不是桓氏所有?还有……”
女人开始絮絮叨叨历数桓安出生前桓家的过往,其实那时候桓家已经在走下坡路了,只是她嫁进来时桓家仍旧扎着漂亮的花架子,颇有豪族巨富的气概而已。
桓安没有反驳桓夫人的话,将母亲送回室内休息,又陪着说了一会儿话才转回自己院子。
一人独处时,桓安终于卸下了脸上面具一样的温柔笑容,他不笑的时候,眼中那种春风般的温情就如水洗般退去,一种坚硬如石、寒冷如冰的东西占据了他的瞳孔。
他坐在矮几前,身板笔直,左手不自觉地按压着右手的手腕,好像那只空荡荡的手腕上有什么东西一样,摩挲了许久,他像是骤然下定了什么主意,从一旁书案上抽出了一张厚实的短笺,抬手磨墨舔笔,在纸笺上写下了一行字,塞进特质的信封中,唤来仆从:“送到兵部赵侍郎宅邸。”
仆从躬身应诺,匆匆离开了,桓安闭上双目,凝神思索。
谢琢,谢饮玉……这个人会是你吗,乔先生?希望这次不会猜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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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千里之外冰天雪地漠北的谢琢可不知道有人憋着劲在找他,还就差偷摸摸地把京城有异动的人都翻过来扒拉一遍了,他正认真地跟着赵无缺上“六年战役回忆录小课堂”呢。
两人沿着昔日定州军迂回撤退的道路重新走了一遍,在走了一周后,终于走到了茫茫草原的边上,眺望远方,数十里外就是定州城高耸的城墙,在这里能看到那一线蜿蜒如卧龙的灰色城池。
赵无缺站在小山坡上,嘴里叼着一根草茎,他脸上胡子拉碴的,衣服拧巴得像是一团干菜,标准的风餐露宿打扮,在他身后的谢琢倒是好了很多,虽然形貌略显狼狈,但基本算是整洁。
表面上看不大出来,赵无缺倒是一个挺会照顾人的性子,他脸上那道伤疤看着就十分狰狞可怖,给他添上了许多凶戾气质,不过相处了这么些时日,这人骨子里竟然还有个小媳妇似的灵魂。
谢琢全部的震惊都在看见赵无缺给他洗衣服的时候用完了,堂堂定州军大将军,洗起衣服来熟练利落,完全不比经年的浣衣女差,加上他还是练武之人,手劲足够,洗出来的衣服干净得不得了。
谢琢……谢琢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木着脸道谢,得到赵无缺一个做作的媚眼:“哎哟,那郎君可要好好报答我才行。”
赵无缺蹲在小土丘上,嘴里的狗尾巴草一抖一抖,点着面前一道深深的犁沟,里面填满了草木焚烧后的灰黑色余烬,足足有近两丈宽,隔着老远都能看见,像是苍黄深青的草原边界突兀地裂开了一道丑陋的伤口,更奇怪的是,在犁沟靠近定州的这一侧,插满了白幡,白幡有心新有旧,素白的纸张用石块压着放在犁沟旁,地上摆着各种祭品,北风吹过,数不尽的白幡如大雪骤至,在风中卷出此起彼伏的沙沙声响。
赵无缺叼着草叶,含糊道:“这就是大夏和北蛮划地而治的界限,五十二里外就是定州城门,每年开春定州军都会来这里烧坑,把这边的草统统烧干净填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