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辂只当没听出他话里的死志,一把按住他,含泪道:“什么事,我们一定替你办了。”
张如绪便又躺回去,闭着眼将右手探入护领中,须臾摸到一物,他用力攥住,泪水已经从眼角滚滚落下。齐鸢见他这身衣服显然还是昨天在玲珑馆宴那一身,不由眼眶发酸,扭开头去。
张如绪用力一拽,将手心的小小玉如意放到孙辂手中,低声泣道:“拜托师兄,将这个还给严姑娘。她看到这个,应当就明白了。”
说完深吸一口气,又道,“曾奎此人阴险放|荡,恐怕不会善罢甘休。我昨天听说,婉君姑娘这几日要去京城。严姑娘跟婉君姑娘有些交情,两位若能说动她跟着婉君姑娘一起动身,那张某来世结草衔环报答二位!”
“你若是个男人,就该死争这口气,至少给严姑娘一个名分,为自己讨个公道。”齐鸢再也听不下去,转过脸,冷冷地看着张如绪道,“若这般轻易死了,那张兄这辈子不过是个笑话。”
张如绪已经自哀自怨了一天,虽然心存死志,但脸皮还没完全放下,此时被齐鸢如此斥责,羞恼道:“你家财万贯,如何知道我的艰难!”
“可不,如此看来,孙膑不如你,司马迁也不如你。天下之大,没人比你更难了呢!”齐鸢冷笑两声,盯着他,“文有虚实、月有空满、人有顺逆,此不过是世间寻常。所谓实地立脚,绝处逢生,你若自己立得住,谁能阻得了你?你若自己立不住,在这自怨自怜,谁又能瞧得上你?”
他说完再也不堪张如绪一眼,只冲孙辂道:“孙师兄,我们走!”
外面曾奎果真等得不耐烦,先带人离开了。王密几人在破院子里走来走去,也觉得没意思,这张家又脏又破,倒是真的家徒四壁。
听到齐鸢怒斥张如绪时,几人还以为他跟人吵了起来,赶紧过来看,刚到堂屋门口,闻到里面钻出的阵阵酸臭腥味,就见齐鸢已经出来了。
齐鸢冰冷着一张脸,率先出门上车。孙辂的神色倒是缓和许多,示意王密赶紧去哄哄齐鸢,自己也转身钻进车里。
王密先是被孙辂的眼神吓了一跳,心道嘿哟,孙大秀才竟然也会搭理自己了?还冲自己使眼色?
心里多少有些飘飘然,随后美滋滋地钻进车里,小心觑着齐鸢的脸色。
齐鸢上车后闭目深吸了几口气,等再睁眼时,脸上的怒色已经不见踪影了,反而意外地温和起来。
王密看得目瞪口呆,小声道:“齐二,你……你不气了?你……你这刚刚怎么了?”
“没事。”齐鸢摇摇头,叹了口气,无奈道,“张师兄有些糊涂,我就骂了他一顿。你家小厮一会儿有事吗?能否帮我跑个腿?”
王密笑道:“说什么呢,当然没事。什么事你说,我去给你办。”
齐鸢想了想,这事教给王密也好,便道:“你去城西找聚生堂的崔大夫,就说是我有事求他,请他来我家一趟。此事紧急,若能今晚就来当然更好。”
他说完一顿,又叮嘱王密:“你务必好声好气些。事成之后,我再好好谢你。”
他今天还是头次使唤“朋友”,感觉又新奇又不踏实。但现在办事要紧,张如绪的腿不能拖下去。也不知道崔大夫能不能治得了。
王密果真十分义气,拍着胸脯应下,又问:“那你呢?一会儿先送你回家?”
齐鸢摇头:“送我去找严姑娘。”
婉君姑娘是扬州第一名妓,这几日就要入京……找她们帮忙打听京城家里的消息,的确最合适不过了。当然,为了稳妥起见,此事少不得要找严姑娘帮忙。
只是自己一边救助张师兄,一边去让严姑娘做事,恐怕有挟恩求报之嫌,有失君子之风。
算了,当那君子有何卵用?先办事要紧。
齐鸢自己心里盘算清楚。等车子停到花船云集的邗关附近时,匆忙跟孙辂下车。然而俩人找人一问,严姑娘今晚并不在平时的船上,而且被人请走了。
那人说完,一指远处徐徐驶开的一艘白色大船:“就那个!据说婉君姑娘也在那里面呢!”
孙辂一听有名妓在上面,不禁犹豫起来。他为人正派,不喜与娼优之人打交道。若不是为了张如绪的嘱托,他连严姑娘都不会见。
齐鸢心里却十分着急,见孙辂为难,连忙表示自己可以独自前往,于是拿了张如绪的信物,匆匆朝那艘大白船跑过去。
大白船刚刚离岸,齐鸢也顾不得许多,冲上面的船工大喊“严姑娘”。
那船工倒是认得他,转身进入船舱里,过了会儿,大船缓缓停下,从上面放了艘小船过来。
齐鸢刚刚着急,怕错过机会,因此并没有注意周围。等小船靠近,船工请他上船时,不久前落水的恐惧才铺天盖地席卷而来。那种浸满全身的冰冷感和窒息感,使得他每朝水边迈出一步,都要用尽浑身力气。
齐鸢颤抖着双腿,极为缓慢地挪到了小船上,随后又被人带上白色湖船。等双脚落在甲板上时,已经是满头大汗,手脚冰凉了。
船舱内有丝竹之声,也女子的低吟浅唱。齐鸢咬着舌尖,随后深吸一口气,推开舱门。
大船舱内,果真是艳色云集。两位姿色绮丽的女子正在对弈,身后另有两个声伎弹琴助兴。齐鸢松了口气,定睛再往里看,不由愣住了——船舱里面,一身锦衣居中而坐,自斟自饮的俊俏公子,除了谢兰庭还能有谁?
齐鸢站在船舱门口,进退不得,不禁暗想,孙师兄诚不欺我,这谢公子……还真风流。
这边正腹诽着,就见谢兰庭也已经转过了脸,目光在他身上落了落,啧道:“轻如松花落金粉……齐公子,你倒是风流人做风流事。”
齐鸢装模作样地朝谢兰庭施礼,口中连声道:“不敢,不敢,学生远不及谢大人玉树风前之风采。”
“是吗?”谢兰庭看着他,似笑非笑道,“怎么,昨天还没骂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