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难道这就是他的创伤来源吗?”许行云说,“对不起,但是太不合理了。归远岫的问题在于他对人怀有深刻的恐惧和不信任,这不是简单的创伤能够造成的。”
“听说许老师是刑警出身,难道没有想过这件事的蹊跷之处?贩卖器官的人贩子一般以身体健康的青年为目标,为什么会盯上一个九岁的小孩子?抓走他之后又为什么割了肾扔回来,活像是在报复?”
许行云猛然攥紧了沙发罩布。
一个猜测浮上心头。
“难道,人贩子原本的目标……不是他?”
“他原本可以不被绑架,之所以落入人贩子之手,是为了保护一个人。”
“保护一个人?”
“他保护了那个人,那个人却没有回来救他。”
临州市警察局。
审讯室里一片昏暗,审讯室外所有警察严阵以待。
当然,交头接耳的议论声是绝对免不了的。
“你们看到网上的视频了吗?”
“看到了,我去,是真的残忍,什么仇什么怨?”
“就里头那个?”
“就那个,看上去还没我儿子大,这年头的少年犯呐……”
“最离谱的是那个抓住他的小伙子,看着比少年犯还嫩,结果一出手就把人放到了。你们看到视频没有?果断冲上去推开受害人,和犯人在车上搏斗,没两下就把人擒住了,完了之后一亮证件,好家伙,是咱国安的同志。”
“活久见,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真实的国安。”
“年轻有为又这么帅……你说他多大了,到没到结婚年龄?”
“满脑子黄色废料……”
“卧槽最新消息,你们知道那个少年犯是谁吗?”
“难不成还是个人物?”
“就前段时间调来的那个巨帅的刑警队长,现在在燕京开会的那个,他亲弟弟!”
“卧槽!”
“真的假的!?”
“刑警队长的亲弟弟当街残杀一人捅伤一人?”
铁门一声重响,把议论声关在门外。
归远岫躺在椅子上,抬头瞪着天花板。
他的姿势完全可以说是躺,脖子枕着椅背横木,头向外仰,身子仿若瘫痪,双腿笔直前伸,两手呈大字型打开。
听见许振走进来的脚步声,他才稍微有了一丝动静。
许振拉开椅子坐下。
他的脸色也很不好。
“你这回是真闹大了。视频已经传遍全网了,幸好没拍到清晰画面,我让国安那边往下压,也不知道会不会有成效。”
“你什么时候成了国安的人?”
“被你哥发现身份的时候。”
“我哥……”
“我还没通知他这件事,但我想他迟早会知道。”许振很头疼,他还得想出一个合适的理由,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心血来潮跑到临州。
归远岫又仰起脸来看天花板。
“现在能对我说说吗?”许振问道,“你放心,审讯室的监控已经关掉了。”
“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
“归远岫,假如你什么都不说,别人就永远不会认识你、理解你。假如你什么都不说,就连你哥也会把你当成杀人犯。假如你什么都不说,幕后控制你的那个人就得逞了。”
过了许久,归远岫说:“这是一个惩罚。”
“惩罚?”
“他发现了,发现我已经恢复了记忆,发现我试图反抗,发现我长大后变得不听话了,所以就要惩罚我。”
“这到底……”
“许振,我不想说。”归远岫把手搁在桌子上。
“你自己看吧。”
看着许振犹豫的神情,他说道:“怎么了,上次不是看得挺痛快吗。你那么想杀我,又那么想知道我最害怕的事是什么,怎么到现在我不反抗了,甘心让你杀让你看了,你又婆婆妈妈地退缩了?”
许振直接握住他的手,发动五蕴皆空。
幻觉再次袭来。
仍然是那个手术台,突然亮起的灯光和戴口罩的脸。
白大褂走过来说:“麻醉?算了,让你扎扎实实地疼上一疼,才能记住教训。”
“下次可要长记性了哦,大人的事小孩子少管,本来不是要抓你,自己非得撞枪口上,哎呀,疼不疼?”
白大褂在完全没有注射麻药的情况下,摘除了归远岫的肾。
许振从归远岫的视角脱离出来,看到了年仅9岁的他。
他被皮带捆绑,嘴里堵着一大块布,肚皮上的伤口外翻,全身的青筋由于痛楚暴起,额头大汗淋漓,瞪大的眼睛里满是绝望和死寂。
白大褂把新鲜的肾脏泡进福尔马林,擦了擦手。
这时手术室外进来了一个人,赫然是年轻时的常玉荣。
常玉荣见到白大褂,皱眉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白大褂说:“咱们原先盯上了一个优质货,可惜被这小子搅了,气不过就把他抓过来,让他长长教训。”
“我跟你说过,咱们不是真器官贩子,别动不动就搞别的动作,容易暴露。”
“那这孩子现在怎么办?”
“一起带上去。”
“一起?”
“格罗萨先生最近考虑找一些小孩子做实验,先把这个带过去试试。”
场景飞快变化,再度稳定时,归远岫躺在另一座手术台上。
但这次的房间极为科幻。黑灰老旧的金属四壁,裸露着机械零部件和纷乱的电线,到处都是闪着奇特数据的屏幕、看不懂的符号和让人眼花缭乱的操作台……
归远岫所躺的地方即是手术台又不像手术台,充其量就是一只老旧的机械躺椅。躺椅上罩着一只大灯,旁边堆满各种骇人的器具。
一个极其扭曲古怪的生物慢慢靠近他。
这个生物勉强是个人形,但却没有头,头的位置长出了一只手臂,上半身伛偻畸形,布满鲜红的肉瘤,下半身则干脆是一坨肉山。肉山中间有一个勉强的缝,能看出是两条堆满烂肉的腿挤在一起,肉褶相互堆叠,导致两条腿分也分不开。
这生物站在一个带轮的托盘上,因此才能移动。
它穿着一件乌漆麻黑的黑铁罩子,上面挂满灵活转动的机械眼,几十只机械眼每一只都伸出电线连接脖子上的那条手臂。手臂向上举起,托着一只透明玻璃缸,缸里泡着一颗大脑。
这只生物托着自己的大脑,转动着浑身上下的机械眼走到归远岫近前,缓缓弯下上身。
恐怖的肉瘤和机械眼挤在他眼前。
就连许振见到这个怪物都心脏停掉了一拍,更别说年仅九岁的归远岫。
小男孩惊恐地蜷起身子,绝望的哭喊着,然而这个地方死气沉沉,除了他的哭喊外再无声音。
这只生物没有理会他的哭嚎,将他的一只手拎起来固定在扶手台上,任由他的身子在旁挣扎,从一旁的工具箱里拿出一柄小刀。
“不,不……”归远岫绝望地哭着。
在他撕心裂肺的目光里,小刀划落,片下了他胳膊上的一整块肉。
许振被幻境排斥了出来。
睁开眼,便看到归远岫通红的眼圈。
那染着艳色的眼眶中,却有一双空寂的瞳仁。
“我就只能……”
“坚持到这里了。”他慢慢地说出来,把脸埋进手心里。
许振起身倒了杯热水,推到他面前。
归远岫勉强润了润唇瓣。
他苍白得吓人。
只有眼眶和唇心是红的,像藏了一串将流未流的泪,含了一抹将吐未吐的血。
“你问我这一身血肉是从哪来的,明白了吗?就是这么来的。”
“先从手开始,把手上的血肉一点一点剔下来,直到剔得只剩白骨为止,把你自己的肉捣成泥浆血汁,要特别碎、特别烂……再把那些血泥细细地混进去……真神奇,你知道吗,混合好的新肉一接触你的骨头,就马上长上去,只要一个小时就长好了,一条手臂也就替换好了。然后是另一条手臂、腿脚、上身……最后是脸,脸要剔得特别精细才行……”
“归远岫,你别说了。”
两人沉默对坐,不知过了多久,归远岫再度伸出手,让许振发动能力。
两人就这样断断续续地坚持了下去。
归远岫的恐惧是弥漫性的,他不是对某一个具体事件和场面恐惧,而是存在一种刻骨铭心的无法摆脱的阴影。
所以许振能够看到的事情非常多,细节非常丰富。
那个托着自己大脑的怪物,就是千列岁杀口中带走血泥的仙女座学者格罗萨。
他一心研究血泥的特性,想制作出强大的超级战士,但自身融合血泥失败,变成了那副鬼样子。幸亏提前护住了大脑,又及时将血泥剥离出去,才保住一条命。
误入银河荒漠,收到哥伦布计划的信号来到地球,尽管已经无望回归故乡,他仍然决定把实验继续下去。
格罗萨控制了常玉荣,让后者每个月给他带几十名实验品,均是身体健康的青年。
这些人要先经过体检,体检不通过的被拉到回收点处理成食物,体检通过的上手术台融合血泥。假如失败,就把血泥剥离出来,下一个人再继续。
所有实验无一例外地失败了。
利维坦之泥和利维坦之骨是不可分割的。
失去骨骼的血肉失去了支撑,所以会崩溃。
失去血肉的骨骼失去了意义,所以全无感觉。
归远岫是唯一一个成功品,因为他是第一个成功撑过实验的孩子。
格罗萨以前的实验品里也不是没有小孩子,但他们无一不被痛苦折磨得精神失常,只有归远岫咬牙坚持到了最后。
于是,格罗萨的实验终于成功了,利维坦之泥与人体结合的奥秘也终于被发现了。
必须在结合者年纪尚小的时候,剔掉他全身的肉融合血泥。血泥会陷入沉睡,同他一起生长,直到成年之后再苏醒过来。
归远岫虽然没有精神失常,但也濒临崩溃。
糟糕的精神状况会对身体有很大影响,为了确保他心理健康,格罗萨洗掉他的记忆,把他放回了地球,常玉荣又把他伪装成被人贩子割肾的样子。
如果没有意外,他的记忆永远都不会恢复,只会在成年的时候发现自己拥有了超能力。
但在五蕴皆空的作用下,记忆深处的恐惧被翻找出来,他不得不重温了当初的噩梦。
记忆恢复之后,也许是受到激动情绪的影响,利维坦之泥也提前苏醒了。
归远岫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因为一旦被发现,他就会变成格罗萨的傀儡。
格罗萨在常玉荣和他手下的脑子里、归远岫的脑子里都植入了控制芯片,只要一个念头,就能肆意摆布他们。
常玉荣脑中芯片的预置程序是保密,能直接控制大脑的言语运动区,所以他口风那么紧,并非不想说而是说不出来。
常玉荣手下的预置程序则是忠心,便犹如打上思想钢印一般,他们绝对不会背叛。
归远岫没有预置程序,但他知道,格罗萨早已经不关注常玉荣等人,却还偶尔关注着他,决不允许他变得不听话和脱离控制。
废城区的诊所老板韩焉辞,曾经是个出色的脑科大夫,由于得罪了某些人才沦落至此。
归远岫恢复记忆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摆脱控制,所以去找韩焉辞。但他不敢贸然表明来意,因为格罗萨可以通过他的双眼监视他。
当他仍未思考出该怎么瞒住格罗萨的时候,便被意外卷入了游戏。
对归远岫而言这既是幸运也是不幸,因为游戏竟然能阻断控制芯片的信号传输。
当他进入游戏的时候,格罗萨就完全失去了对他的控制。
格罗萨发现了!在控制器信号失踪长达一天之后,格罗萨发现了他已经恢复记忆,已经令利维坦之泥苏醒,甚至在策划着脱离摆布!
归远岫对此却完全不知情。他今天去疗养院找常玉荣,是想要通过常玉容脑中的芯片研究解决之法。
为了瞒过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监视,他还特意找了一个合适的理由:去质问七年前绑架案的真相。
就在和常玉荣对峙的过程中,他却突然失控,把人带出疗养院,拖到大街上,当街持刀行凶。
他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愤怒,他听到了格罗萨的质问和怒吼,他终于明白了——这是对自己的惩罚。
对自己不听话的惩罚,对自己不肯听凭摆布做一个玩物的惩罚,对自己不肯乖乖依从命运的惩罚。
格罗萨早已经无欲无求了,回不到仙女座,所有的行为都是徒劳,利维坦之泥的实验也不过是他的执念而已。
现在,他的执念变成了归远岫。他视归远岫为自己的爱宠和私有物,为情感和命运的寄托,他享受着窥探和摆布他人人生的快感,决不允许这被摆布的蝼蚁产生自己的想法!
许振问归远岫:“你……早就知道绑架你的人是常玉荣?我是说,你还没恢复记忆的时候。”
归远岫说:“当年我就知道了。调查报告就放在我哥桌子上,他不知道我偷偷溜进去看过。”
“他已经调查出了……”
“是啊,证据链完整得无懈可击。”
“但他没抓人……”
“他们要放长线钓大鱼嘛。”归远岫讽刺道,“可惜这鱼大得超出所有人想象,长线放了七年,连根毛也没钓上来。”
“你……你怨你哥吗?”
归远岫躺回椅子上,望着天花板。
“我谁也不怨。”
外面突然传来喧哗声。
审讯室的门轰一下被撞开,归鹤鸣带着一身冷气冲了进来。
“归远岫。”他的尾音抖了一下。
没顾上搭理许振,他勃然质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
电话铃声打断了他。
归鹤鸣连看也没看一眼,把手机关为静音扔在一边。
但是当他看到归远岫眼角突然涌出的泪花,那一句句的质问便也说不出口了。
三个人沉默着,徒留手机在桌上嗡嗡震响。
不知过了多久,归鹤鸣的手机偃旗息鼓,许振的手机却响起来。
来电人竟然是张宏。
有心缓和一下气氛,许振说:“那我接了。”
“谢天谢地,许小哥,归司长有没有在你旁边!?刚才我们在开会,归司长看到视频就冲出去了,我看到视频里有你,猜想他一定去你那里了。”
“怎么回事?”
“你开免提!”
“归司长,我给你打了一路电话你怎么不接?我也看到那个视频了,他们说视频里是你弟弟,真的吗?等等,你千万听我说一句话,这孩子、这孩子就是我前些天拜托你帮忙寻找的孩子啊。”
“当年我在图书馆受一本书启发,突然有了新发动机的设计灵感,急忙赶到研究所去。就是在这一路的公交车上,我认识了这个孩子。”
“当年我激动难抑,站在拥挤的公交车上就开始画草图,这个孩子看见我这么辛苦,就让我借他的背画图。‘叔叔一定是在完成非常重要的工作吧。’时至今天我还记得他说过的话。我说,是啊,只要画出这幅图,我们夏事的最后一块短板就补齐了。我说得很大声,很骄傲,因为我知道其他人就算听到也会以为我在吹牛。但是这个孩子没有,他认认真真地把他的背借了我一路。”
“归司长,你知道吗,温柔系列发动机的名字就是他取的,下车的时候我说,如果让你给夏国的战斗机取一个名字,你会叫他什么。他说,如果可以给战斗机取一个温柔的名字就好了,让它们最好永远也没有上战场的一天。但他知道这不现实,因为武器装备应该是威慑十足的利刃,不该是滥杀无辜的屠刀,所以要起一个吓人的名字,也要有一颗温柔的内核。”
“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归司长,我一下车,就在菜市场门口最热闹的地段被一个陌生女人拽住了胳膊,她说她是被我抛弃在乡下的老婆,带着全家人来捉出轨的丈夫。归司长,你可知道哑口无言、百口莫辨的滋味?我当时站在大太阳底下,被那个女人拉扯,被我‘老婆’的家人抓住,大喊着让人报警,但过路人都只拿看热闹的眼光瞧着。”
“是那个孩子突然冲了出来,抱住女人的大腿喊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又想找陌生人给我当爸爸。那个女人没了话,我这才脱身出来,我当时已经完全慌了,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只知道我有了新发动机的灵感,我不能死,我必须保住我的大脑和我的想法,我就……”
他已经泣不成声。
“……我就直接从现场跑了,不不不,我报警了,我一边跑一边报了警,可是,可是已经晚了……警察赶到现场,那群人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再也没有找到……”
“归司长,请你相信我,那孩子不是那样的人,我也看到了视频,我知道眼见为实视频里的一切都不容质疑,但是请你一定要相信,那孩子不是那样的人……”
到最后,张宏无法再吐出半个字,只是在电话另一头嚎啕大哭。
许振沉默着,任由难言的心情淹没自己。
归鹤鸣一只手砸在桌子上,双腿逐渐支撑不住身体,慢慢跌坐在椅子上。
“为什么?为什么你从来都不说?”他的话尾里压抑着哭腔。
归远岫注视着他。
“不是你下定的结论吗,说我太骄傲了。是啊,我真的特别骄傲,每一次从电视里看到诛远战斗机的新突破,我都感觉自己特别骄傲,诛远战斗机是从我的背上起飞的,诛远的心脏,是我赋予它的。归鹤鸣,你怎么能理解这份骄傲?没有人能理解,它是只属于我的,别人没必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