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明是那么勇敢、那么坚强的孩子。
如果没有他,夏国的发动机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突破;如果没有他,就没有今天威名赫赫的诛远战机。
他没做错任何事,站在他的立场,以正常角度分析,当时的处理无可挑剔。
让事情走到这一步的不是他!
让事情走到这一步的是白鹰联盟,是丑陋和贪婪的人性,是强权和野蛮,是无力抗拒的命运!
不管是什么,唯独不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可是……
“可是,我们不能忽略,阿鲁特联合王国拥有数千万人口,一场战争会导致至少几十万平民死亡。”
“我们不能忽略这几十万人每一个人的血和泪。”
“我们不能否认,必须要有人,对此承担责任。”
许振心情激荡,险些当场起身。
难道要让归远岫来承担责任吗?
要让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高中生来背负几十万鲜血和生命吗?
发起战争的是白鹰,玩弄阴谋的是罗菲尔德,下令攻击的是总统,窃取资料的是特工。
哪里轮得到归远岫来负责?
真正犯了错的人,是他许振!
是他制定请君入瓮的计划,是他抓住了五个白鹰特工,是他不想暴露女神像才决定拖延时间。
错误的源头明明是他。
为什么要让归远岫来背负?
不是这样的,这一切都不对……
他站了起来,就要不管不顾地冲上高台。
一只手牢牢摁住了他。
竟然是不知何时坐在他身旁的归鹤鸣。
归鹤鸣身上的西装皱皱巴巴,下颌胡子拉碴,眼底青灰一片,就好像三天三夜没有睡觉。
“坐下。”他不容置疑地说。
“你不知道……”
“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归鹤鸣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那你想不想知道,这场战争的实质,到底是什么?”
许振怔忪。
“战争的……实质?”
“白鹰不是要对阿鲁特宣战。”归鹤鸣说,“是要对夏国宣战。”
他的话语是那样晦涩,许振听懂了每一个字,却听不懂这整句话。
白鹰宣战的明明是阿鲁特。
难道夏国不只是一个龙套角色吗?
归鹤鸣用最淡然的声音,说出了许振有生以来听过的最残酷、最冷漠的话。
“白鹰有核,夏国也有核,两个超级大国的一举一动无不牵动世界局势。这两个国家永远也不会在本土开战。”
“永远也不会……”
他又说了一遍。
“在本土开战。”
许振跌坐下去。
“阿鲁特很快就会向夏国求援,夏国会派出自己的军队参战。”
“白鹰需要战争,夏国何尝不需要。大夏的形象温和了太久,有必要通过一场战争强硬起来,巩固自己的地位。”
“白鹰攻打阿鲁特,某些方面会给夏国造成损失,某些方面却对夏国有好处。甚至好处比损失更大。”
“通过这一战,可以确立夏国在外大陆的保护者角色,往外大陆增派兵力,对外大陆局势掌控更加深入。”
“虽然会有些许经济损失,但战争又何尝不是利益来源。”
“白鹰资本家制定这场骗局之前,曾经对夏国眉来眼去,希望我们能默契配合。”
“秦总书记召开了一场紧急会议,讨论战争的可行性。但是,把战争利弊分析得明明白白、毫无疏漏,得出了开战利大于弊的结论之后,所有参会人员却不约而同投了反对票。”
归鹤鸣闭了闭眼。
“因为战争所牵连的,不只有利益,还有生命。”
“因为无论在哪里开战,都会祸及当地无辜的百姓。”
“无论在哪里开战,都要造成数不尽的杀戮,流数不尽的鲜血,酿下数不尽的罪孽。”
“所以,会议以全票反对,杜绝了开战的可能。”
“在我去临州上任之前,彭局长百般耳提面命,要我务必破灭白鹰人的阴谋,阻止战争的发生。”
“但是现在,战争已经避无可避。”
不知道过了多久。
许振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天外响起。
“两个超级大国,想在哪里开战,就可以在哪里开战吗?”
“只要不在本土,在哪里都行吗?”
“这场战争……和阿鲁特的人民,完全无关,是吗?”
“他们明明和两国纷争毫无关系,却要承受两国交战的代价,是吗!”
“许振,”归鹤鸣嘶哑地说,“人间地狱不会出现在掌握强权的超级大国。”
“两国纷争的代价,就是要让贫弱小国来背负。”
“两个大国的血,就是要让贫弱小国的人民来流。”
“这就是现代世界的战争格局。”
“这就是现代地球的——代理人战争。”
“即使经历了文艺复兴、思想启蒙、工业革命,这个世界也从未真正文明过。”
“所谓文明,只不过是抱团取暖、趋利避害。”
“人类的本质永远是血腥和野蛮,解决的问题的根本方式永远是流血和厮杀。”
“公理和正义,永远都是由强权定义的。”
“只有强大,才是唯一的真理。”
“我愿意。”许振突然听到了归远岫的声音。
“我愿意对此承担责任。”
“所有责任系于我一人之身。”
“不关其他任何人的事。”
彭义铭张了口。
他要宣布最终的判决了。
这一秒。
归远岫是那个在台上等待判决的人。
许振是那个在幕后等待判决的人。
归远岫有一句话说错了。
他以为让一个人背负六十万性命,比两个人各自背负三十万来得轻松。
可是他忘记了,罪孽如此深重,不是他说了就能算的。
许振是一个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
从小生活在红旗之下,健康向上,阳光积极,不冷血,不残暴。
他无法篡改自己的记忆,无法任由归远岫说一句话,就轻描淡写抹掉自己的负罪感。
在炽烈的冬日阳光下,他不能不直视自己的心。
“……战争的责任,应该由交战双方的首脑和将领共同承担,不应该压在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身上,他的肩膀还太稚嫩。”
“归远岫因疏忽大意造成过失,事先并不能预料事件的严重后果,主动自首,悔改之心强烈。”
“宪法和各级法律中均无对此类行为的规定,现在经商讨决定……”
“经商讨决定,主动放弃对归远岫的刑事管辖权。”
许振心里一松。
“太好了,是无罪释放……”
“……吗?”
他发现归鹤鸣表情凝重。
刺隐等人,脸上皆无喜色。
许振猛然意识到,彭局长说的是放弃刑事管辖权,不是无罪释放。
什么叫主动放弃刑事管辖权?
……怎样放弃?
“经商讨决定,主动放弃对归远岫的刑事管辖权,将归远岫……”
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停顿。
就好像彭义铭迟迟不愿说出后面的话。
但是最终,他不得不说道:
“剥夺国籍,驱逐出境。”
世界一片死寂。
许振在一瞬间失了聪。
他只看着彭义铭开开合合的嘴、归远岫开开合合的嘴。
只看着庭审结束,人群起身,离场。
只看着刺隐和阿刽上前,把归远岫押下来。
他看到归远岫戴着手铐一步步走来,脸色无悲无喜。
他看到归远岫沉默地经过自己身边。
他茫然伸手抓了一把,抓住归远岫的衣角。
归远岫握住他的手,轻拍手背。
“许振。”
他听到他呼唤的声音。
听力回来了,但世界仍是死寂,他只听得见归远岫的声音。
“许振,你要好好的。”他听见他说。
“好好生活,好好学习,好好完成你的梦想。”
“你要好好地幸福生活,过得开心快乐。”
“不管你相不相信,你已经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兄弟了。”
“我们两个不分彼此,只要你过得好,就是替我过得好。”
归远岫掰开他的手,抬步向前走去。
当他经过的那一瞬间,整个宇宙的孤寂与黑暗都向许振压来。
他看见自己的心。
一点一点变得乌黑、松脆、遍布空洞、吸满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