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乔治节当天,艺术评论家丝毫不着急,直睡到接近中午才来到阿拉贡广场。
报纸上做了铺天盖地的广告,印象派画家的西班牙首展将在这一天的玫瑰集市开幕。
从第一则广告刊登起,他就开始等。
等什么?
当然是等画家们来请他撰写评论文章。
涅维作为巴塞罗那各大报纸最出名的艺术评论家之一,经常受邀为来这里举办画展的画家们撰写评论,润笔费自然也十分可观。
但这一次,他从四月初一直等到四月末,等到风信子花都谢了,圣乔治节到来,也没等到他们的邀约。
评论家脸色微沉,理了理精致雪白的衣领。
他在几天前终于沉不住气,去打听了这帮名不见经传的画家——啧,原来是在巴黎落选法国美术院沙龙的一群人。
怎么,法国人不要的垃圾,就跑来西班牙了?
怪不得没有邀请他评论,看来是根本请不起呢。
评论家在心底嗤笑一声,环顾四周。
今年的玫瑰集市似乎没有受到几个月前战乱的影响,和以往一样热闹。
和煦的春风里弥漫着湿润的玫瑰花清香,令人情不自禁地泛起微笑。
不过,评论家很快发现了一件神奇的事情。
怎么会有这么多女孩穿着红裙子?
而且都与战争之前的时尚潮流完全不一样,没有垫高的胸部与臀部。
贴合身体曲线的裙子少了繁琐的层叠裙摆,却更加飘逸,随着少女轻盈的脚步飞旋起来,广场上就像绽开了许多朵玫瑰。
女孩子们像是约好了一样,一夜间就改变了连衣裙的时尚——这也太令人吃惊了。
且不说别的,就算是把所有的缝纫机都用上,哪一家裁缝工作坊能够一夜间做出这么多相似的裙子呢?
不过,这并不是评论家今天来的重点,因此他只是带着这个疑问走进了玫瑰广场。
映入眼帘的是环形的玻璃长廊,顶部是透明的普通玻璃,而挂着画的侧廊则是水纹玻璃。
灿烂的阳光从幕墙洒下,一幅幅挂在空中的小型画仿佛漂浮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太不严肃了,评论家想道。
虽然之前在报纸上已经看到了印象派画展,地址就在阿拉贡广场,但当时他还以为这是说会在广场旁边某个比较显眼的画廊里举办,完全没有想到这竟然是一个开放式的画展。
贵重的油画怎么能够放在这样开阔的地方,随便谁都能看?
它们应该被嵌入花纹精美的画框,放在考究的金银器皿里柔软的天鹅绒上,由穿着精致、有闲情雅致的贵族细细鉴赏。
艺术是有门槛的。
评论家看到前面不远处有一对情侣,正在兴奋的聚在一幅画前面嘀嘀咕咕评论。
“你看,这里画的水面好神奇,像是流动的一样!”
“确实,我发现是因为这些画笔的痕迹……近看能看出笔触,远看却是朦胧渐变的色彩。”
评论家十分不屑的嗤了一声。
这就叫做没有品味,他们居然会把那些没处理干净的碎点笔触当做美。
他清了清嗓子,装作在自言自语:“从这些画作里,我看不到任何对于艺术的谨慎。优秀的画作应该是精致、美丽、奢华的,每一个细节都无比逼真,不能让人看出作画的痕迹。”
“而且一点也不庄重。构图有问题,比例和结构都不够准确,居然还画了这么多风景,毫无思想和品味。”
优秀的画作应该有准确的标准和结构,构图严谨而庄重;应该画高贵的人,比如王公贵族或者古希腊神祇,他们才值得描绘——而不是这些不知所云的云彩、柳树、小船和根本不知道是谁的小人物。
“总之,这些画粗制滥造,折射出的是匮乏的艺术品味,毫无收藏价值。”
“这位先生,您要是不买画的话请让一让,”一个不客气的声音忽然从旁边传来,“我们在排队呢。”
评论家这才后知后觉地转过身——
画展上有数百幅作品,如有购买意向,需要先登记领牌,涉及竞拍的统一在午后开拍。
有人笑了一声:“谁管它是不是构图严谨、比例正确?好看就行了。”
“就是,”旁边的年轻人应和道,“相机都发明出来几十年了,这么想要逼真的画面就去拍照,看什么画呢?”
评论家顿时涨红了脸,誓要捍卫自己鉴赏高雅艺术的尊严:“这哪里是艺术品!真正的艺术品需要在工作室里精心准备半年、一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而不是这些赶工的作品——老天,他们画这么粗糙的一幅画应该用不了几个小时吧?”
不过,那些画想必也不是这些人买得起的。他倨傲地想。
“真好笑,”有人笑出声了,“先生,时代变啦!那些新古典主义的学院派作品都是关在小黑屋里画出来的,沉闷得像一锅焖烂的李子。”
“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就是更喜欢这种画,与之前十几世纪的画都不一样,感觉很时尚。”
一位身段窈窕的女士微笑着看向面前的画,“确实笔触比较粗糙,但它反而带来了一种不真切的、朦胧的美。”
她拉了拉丈夫的手:“亲爱的,我们买几幅回去挂在卧室和书房吧!”
这种画作对他们来说再适宜不过,既漂亮时尚,又不算太贵。
就像是把春天带回家,感觉屋子里都明亮起来了。
“这位先生,”评论家耳边传来一个忍俊不禁的声音。
“当您发现所有人里面只有自己对一件新事物持否定态度时,或许可以想一想,是不是自己老了。”
……
“玻璃画廊这个创意简直绝妙——您是怎么想到用这种形式展出画作的?”莫奈好奇地问道。
“先生,这毕竟是你们几位的画展,”乔伊笑起来,“自然要根据画作的特点来设计展出形式。”
“当人们走在画展之中时,接收视觉信息的方式是流动——静止——流动,展出的方式就要让他们每一次驻足时有足够舒适的空间欣赏画作,走动时的整体气氛又要轻松惬意,使他们愿意长时间逗留。”
“今天展出的大多是户外写生作品,尤其关注描绘动态的光影瞬间——您对此肯定比我更清楚。”
印象派的画色泽柔和,散发着春天的气息,与满城玫瑰花香的圣乔治节搭配再合适不过,选择这一天开幕本身就经过了仔细考虑。
“比起室内画展,印象派画作更适合在充足明亮的光线下欣赏,玻璃再合适不过。”
“确实。”莫奈赞同地点头,“我还以为是心理作用——我的画看起来比平时更漂亮了。”
“倒也可以这么说。”乔伊笑道,“画展的设计就是为了让画看起来更吸引人嘛!”
就像后世人们调侃的“买家秀”和“卖家秀”,卖家秀的功能就是突出甚至夸大商品最亮眼的特质,引诱人们购买。
商业性质的画展说白了也是一种“卖家秀”。如果不能让画作看起来比平时更美,又何必办展?
“莫奈先生!麻烦您到这边来一下!”有人朝莫奈招手。
“殿下,伯爵先生,”莫奈歉意地点点头,“我先失陪了。”
“当然没问题,您先忙!”乔伊笑眯眯回答。
她回过头,得意洋洋地冲安东尼奥抬起下巴:“怎么样?我设计的画展哦!”
安东尼奥挑起眉,瞥了她一眼。
作为一个建筑师的本能,其实他刚一进来,就关注到了画作以外不同寻常的地方。
环绕阿拉贡广场的玻璃画廊采用不规则起伏的平缓曲线,让整体空间轮廓显得柔和、轻盈,营造出舒适亲切的气氛。
其中画作的高低位置也构成动态的点线节奏,让观众自然地把视线聚焦于作品。
当然,最巧妙的还是玻璃的运用。
透明的玻璃顶泻下阳光,同时避免下雨等情况损毁作品。
侧墙使用带有艺术水纹的半透明材质,既弱化了幕墙本身的存在感,又与光影流风的画作呼应,在观众走动时带来梦幻的流动视觉效果。
虽然只是临时的简陋玻璃画廊,但其中的许多原理都与建筑学相通。
别人或许不懂,但他一眼就能看出,这看起来简单随意的设计,其实没有一处不体现出新颖的心思。
“难以置信,你是个天才。”他嘴角微微勾起。
“哈,”乔伊快乐得像要飞起来,“我是个天才这件事,你难道第一天发现吗?”
“当然不是。”安东尼奥淡淡地感叹道,“只是今天让我有了危机感,我想我大概要失业了。”
“……那倒不至于,嘿嘿。”
乔伊都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其实展会设计本身就是一门学问,哪怕在21世纪初,它也算得上是一个新兴学科,刚从美术和建筑学中分流不久。
乔伊是个聪明的学生,可惜小聪明居多。她一向心思活络,对什么都好奇,专门选修过室内设计、会展设计和会展营销学的课程,在这个尚不成熟的专业里勉强算是半个科班出身的专家。
而在19世纪,画展大多都是摆在金碧辉煌的宫殿宅邸之中,那些地方当然不能随意设计布置,人们自然对展会设计毫无概念。
最重要、最美的画作,放在最一目了然的地方就行了。
这有什么好设计的?
金钱会告诉人们,这当然值得设计。
尤其是印象派画作这种小巧、便携,能够乘着工业革命的浪潮走进更多人家里的艺术品出现——
看看今天画展火热的现场就知道了。
“各位,你们绝对没有见过这样令人耳目一新的画展。”
报纸上用无比热忱的口吻写道——探访画展的记者们拿到了来自公主殿下的丰厚润笔费,几乎掏出了十二万分的热情去赞美这场画展。
“一幅幅小巧可爱的画作色彩温柔明亮、笔触朦胧唯美,和一板一眼的新古典主义画作风格迥异。应该说,以前的画总是过分强调‘永恒’,如今我们终于见到了这样的画,愿意捕捉生活中闪烁的美好!”
“如果您前往阿拉贡广场的画展观看,一定会被那种单纯柔软的美好所击中——它们抓住了光与影转瞬即逝的灵魂!”
“我敢说,这是巴塞罗那人印象最深刻的圣乔治节集市——这也是印象主义的春天!”
印象主义就这样,仿佛在一夜间登上了美术界的舞台。
刚刚从战争创伤中恢复过来的巴塞罗那人们需要精神的慰藉,比起王宫贵族、巨富大亨才能买得起的巨幅油画,更多的人愿意掏出几百到几千比塞塔购置一副时尚的印象派画作,挂在家里彰显品位、陶冶情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