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记得他一开始,对时故的印象并不好。
那时候他只看见了时故眼底没光,便断章取义地认为时故轻易妥协,放弃抵抗。
而现在,郁詹才知道,过去的自己有多么可笑。
如果不是绝望到了极致,谁又愿意就这么认命?
时故想要逃走的精神可嘉,但他到底还是年纪太小,根本不知道一个天罗地网,处处都是巡逻摄像头检测仪等等等等的研究所有多么可怕。
被抓回来以后,时故的处境变得更加糟糕。
鹰钩鼻亲自操纵仪器对他进行了惩罚,之后更是在他周围布置了电网,只要他稍有异动,强大的电压就会给他带来无尽的痛苦。
然而饶是如此,时故依旧没有放弃,并且大概是已经撕破了脸,他也不再装乖,每挣扎一次就要摧毁鹰钩鼻不知道多少珍贵设备,连房子都被时故拆了两栋,气得鹰钩鼻日日咆哮,一连数日,研究院的天空都是乌云密布。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时故再如何动手,也不会伤人的特点。
于是负责看守时故的人很快换了一批,都是些悍不畏死的,一见到时故要爆发,就立刻用身体护住仪器,使得时故根本无法下手。
而每次这般过后,时故就会紧紧按住自己的手,脸色苍白,泪水也止不住地流。
小小的孩子并不太明白是非对错,他只知道,这是他爸爸的遗愿,而他不想让爸爸再失望一次。
可是爸爸……
时故在心中呢喃。
小故真的,好痛好痛……
就这样,一年很快过去。
谁也不知道,那一天,白亦是怎么混进来的。
那又是一个阴天,和一年前时高驰出事的时候一般。
而若是时故能够知晓日期的话,便会知道,这一天,不偏不倚,正是时高驰的忌日。
郁詹之前怀疑过时故会有精神问题,是因为时高驰的遗传。
直到这一刻,他才知道,那分明是传自于白亦。
白亦是死在电击设备下的。
那设备是用来折磨时故的,不过对于时故而言,这种幅度的电击除了给他带来痛苦以外,并不会有太多实质性的伤害。
可对于白亦,这设备,却意味着致命。
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时故都在怀疑,白亦当时撞到电击设备上,究竟是一场单纯的意外,还是她不想活了的有意为之。
时间是十月十四日下午五点五十分。
地点是电击室的实验台外。
白亦一身不知哪里弄来的研究人员的服饰,此刻躺在时故面前,身体因为电击而不断抽搐。
强烈的电压本应该让她在瞬间死去,但时故慌乱间给她胡乱输了些灵力,误打误撞的,还真就让白亦有了些回光返照的迹象。
可回光返照终究只是回光返照,郁詹一看,就知道她撑不了太长的时间。
她猛地抓住了时故的手。
印象中,白亦的脸总是美丽而又端庄,目光中也带着温柔与坚毅。
可此时此刻的她,却表情扭曲,狰狞得让时故害怕。
“不要让任何人伤害你!”
一字一顿的声音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白亦死死拽着时故的手腕,力气之大,时故已是流了淋漓的鲜血。
由于是饭点,研究人员大都去了食堂,不过由于时故的特殊性,他们对这边的关注度一直极高,因此动静传出的一瞬,密集的脚步声就立刻响起。
但旋即,脚步停了下来,众人不约而同站在远处,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时故在白亦出事的一瞬间就猛地爆发,平日里足以将他困得严严实实的实验台此刻分崩离析,只有一片残骸留在原地,而强行挣脱束缚的时故则颤抖着跪到白亦面前,哆哆嗦嗦想要将白亦扶起。
可是不行。
任凭他如何努力,白亦都会在他松手的下一瞬再次倒下,可她却感觉不到痛似的,再一次拽住了时故,眼中带着疯狂,也写着悲哀。
“你听到了吗?你听到妈妈的话了吗?!”
“谁也不能伤你!谁也不配伤你!”
这一刻,白亦的神色足以用癫狂来形容。
屋子内很安静,除了时故和白亦的声音外,静得不可思议。
而工作人员们站在远处看着,目光有的冷漠,有的怜悯,有的麻木。
“妈妈……妈妈你别说了,我们去治病好不好,小故带你去找医生好不好?”
年仅七岁的孩子痛苦地抽噎着,哭声中满是无助。
可白亦却完全不管他的话,只死死拽着他,力气大到让时故猛地跌倒在了地上。
“你听见没有!听见没有!”
混乱的泪痕挂了时故满脸,闻言,他却死死地咬着唇,不住地摇着头,答应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可、可是,我不能,我答应了爸爸……”
“没有可是!没有可是!”
“时故!你听见没有!你答应我!你答应我!”
尖利的女声在并不算宽阔的室内回荡,伴着孩子的哭嚎,绝望而又凄厉。
郁詹看着这场景,握住的拳头鲜血淋漓。
而下一刻,一只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郁詹一愣,紧接着,一个清瘦但柔软的身体贴了上来。
“不看了吧,好不好?”
说话的声音很轻很轻,郁詹却在其间听到了淡淡的乞求之意。
随后,颈侧传来了温热的呼吸。
肩膀很快润湿,像是有什么人在无声地哭泣,郁詹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开口,紧握的手却微微放松。
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
小时故的哀嚎还在继续,伴着成年时故的泪水一起,每一滴,都似乎化作了一把尖刀,割在了郁詹心里。
最终,他轻声道:“好。”
他答应了。
而不远处,幼年时故的声音也一并响起。
“……好。”
“我会……保护好自己。”
耳边,小时故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
郁詹听到有工作人员想要再将时故抓走,但随即,一片杀猪般的惨叫响起。
炮弹声,求饶声,咒骂声……
无数声音杂糅在一起,诉说着一个孩子带给世界的恐惧。
郁詹遵守诺言,从始至终,都没有再睁一次眼。
挡在自己眼前的手渐渐垂了下来,又慢慢滑到了他满是鲜血的掌心。
“疼不疼?”
时故声音很低很低,带着刚哭过的,糯糯的鼻音。
郁詹忽然就心头一酸,猛地抓住时故的手,旋身将他一把按在了身后的墙上。
不远处,淋漓的鲜血四溅而起,有那些折磨过时故的研究人员的,也有小时故自己的。
而眼前,成年的时故眼圈通红,泪痕布了满脸。
一滴在睫毛上垂挂许久的眼泪随着郁詹突如其来的动作直直落了下来,可还没来得及落到地上,郁詹就迅速伸出了手,稳稳接在了手中。
时故愣愣地看着面无表情的郁詹。
下一刻,郁詹在惨叫声中俯身。
夜幕降临,而夜幕中的两个人,抱得很紧很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