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小玉一边低头戳吸管，一边老老实实回答：“看对面呢。”
对面……
裴遇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对面长椅上的那两道身影正巧缠绵交叠在一起。
他在心里默默说了一句非礼勿视，又默默地收回了视线，在简小玉身边坐下，耳尖却有些泛红。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裴遇捧着手中的奶茶，却没急着喝，塑料的杯子微微缩紧发出响动，暴露了他此时内心的紧张情绪。
旁边的简小玉见状微顿，咬着吸管含糊不清地问：“你怎么了？”
“嗯……在想一些事情。”
“嗯？”
简小玉瞬间竖起了耳朵，好奇地问：“什么事情能让你这么纠结？”
见她满脸都写着“吃瓜”两个字，裴遇不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原本还在犹豫要怎么开口，索性直接说了出来。
“你之前不是一直问我，我们是什么关系吗？”
“咔”
简小玉咬到吸管了。
不过这会儿她可顾不上什么奶茶不奶茶的，转过头去，动也不动地看着裴遇，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关键时刻，大脑宕机无法运转，身体的反应却比想象中还要直白。她听见自己用一种十分冷静的语气问——
“所以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裴遇没有直接回答，却冲着街对面的某处抬了抬下巴，“和他们一样。”
他们？
简小玉下意识地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却又在目光聚焦的瞬间猛然愣住。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一个是震惊，一个是忐忑，加在一起是无话可说。
几个呼吸之后，气氛慢慢变得微妙起来。
片刻后，简小玉率先打破了沉默，沉着声音，表情有些纠结：“你的意思是……”
“我是舔狗？！”
裴遇：“……？”
他忍不住真诚发问：“所以你刚才沉默了半天就是在思考这个？”
“昂，不然嘞？”
“……”
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是该开心好还是无语好。
短短几分钟的时间，裴遇的心情就像是坐了过山车似的，忽然一下子被猛地提到顶点，又忽然一下子坠落下来，其中的落差吓得他差点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抬头看了看对面椅子上的两个人，又看了看地上的那两只狗，最后对上简小玉那双戏谑的眼睛，突然间像是明白了什么，无奈地笑了。
原本已经到了嘴边的否认悄无声息地拐了个弯，叹了口气，笨拙地说道：“你不是，我是。”
简小玉哼哼。
“撒谎。”
“起码现在是。”
话一说出口，就连他自己都笑了。
先前积压在心头的那些情绪仿佛瞬间找到了宣泄口，争先恐后地往外涌。男人突然意识到，有些话，一旦说了个开头，剩下的部分似乎也就没那么难了。
步行街上，人来人往。
不远处的商场里正放着最新的流行歌曲，一群身穿着巫师袍的小孩子们嬉笑着跑过，霓虹的灯光落在肩头脚下，连夜风都变得柔和起来。
男人转头看向身边的少女，漆黑的眼眸中盛着内敛的柔光，声音轻得就像是羽毛一般。
“其实，今天是我最后一个副本。”
“但是见到恶魔的时候，我并没有许愿。”
“因为我的愿望，只有你能帮我实现。”
“小玉，可以留下来吗？”
“为了我。”
……
说出这番话，对于裴遇来说，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自从七月半见面之后，他就猜到了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天居然来得如此之快。
他当初参加无限逃生，是想要借助恶魔的力量，找到简小玉、并把她带回来。可现在，他的内心却动摇了。
尤其是在见过了简小玉与贺广济、苍原的相处之后，他猛然意识到，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简小玉早就已经有了属于她自己的新生活。
一个遥远到他永远也接触不到的新生活。
于是裴遇犹豫了。
因为他知道，他的愿望其实很自私。
甚至连许愿的方式都有些卑鄙。
可是命运捉弄人，除了硬着头皮开口，他没有更好的选择，否则他一定会遗憾终生。
因为过了今天晚上，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了。
……
人潮如旧，街上到处都是欢声笑语。一道无形的墙却将他们与世界割裂开来。墙的那一头有多热闹，墙的这一头便有多么死寂。
裴遇手捧着奶茶，安静地等待着，最终的审判却迟迟没有来临。
他想过自己也许会被拒绝，也期盼过那一丝丝的可能性，然而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简小玉听完之后，竟然什么也没说。
沉默。
少女不知何时收回了视线，默默低下了头，细碎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表情，让人看不太真切。两人之间的气氛渐渐变得有些奇怪，裴遇的心也一点点沉了下去。
片刻后，他突然又笑了。
“抱歉，吓到你了吧。”男人十分自然地挪开了视线，故作轻松地说道，“没关系，时间还早，你不用急着回答我。”
他边说边垂下眼眸，语气听起来风轻云淡的，笑容却怎么看都有些勉强。
就在他准备再随便说点什么揭过这个话题的时候，旁边的简小玉却主动开了口。
“……可以和我讲讲以前的事吗？”
少女盯着手中那半杯奶茶，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声音压得极轻，“对不起，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裴遇呼吸微滞，闷声道：“没关系，不用说对不起。”
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太对，他顿了顿，又问：“你想听什么？”
简小玉歪着脑袋想了想：“其实我一直都很好奇，我们一开始是怎么认识的？”
这个问题简单，裴遇几乎没怎么思考便回答道：“你大二，我大三的时候，简学为偷偷来学校找你，但你那时候不知道。你以为自己被跟踪了，所以就在路上找人帮忙。”
简小玉：“于是就找到你了？”
裴遇平静地嗯了一声，“那条路比较偏，晚上走的人不多。”
走的人不多，但并不代表没有其他人。至于为什么挑中裴遇……
简小玉有些心虚地抿了口奶茶。
就算是失忆了，她大概也能猜到，自己估计是看上这张脸了。
“然后呢？你同意了？”
裴遇闻言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不同意还能怎么办？你那会儿根本就没有给我拒绝的机会。”
当时简小玉一上来就直接挽住他的胳膊，裴遇练了那么多年的武术，早就形成了条件反射，差点就直接一反手把人给丢了出去。
裴遇自诩不是什么爱多管闲事的人，更何况深更半夜的，一个女孩儿主动撞上来，这事儿怎么看都透着蹊跷。
但当他低头对上那双惊慌的眼眸之后，他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竟然鬼使神差地没有推开。
好在简小玉后来提出的请求也比较正常，只拜托他把她自己送到了人多的地方，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裴遇全程保持着警惕，直到将人送到图书馆门口、看见她离开之后，这才松了口气，解除了脑海中的警报。
不过这些心理活动就没有必要说给简小玉听了。
“只是人多的地方？”简小玉敏锐地抓到了关键词，有些意外。
——居然不是宿舍楼下。
简小玉忍不住挑了挑眉，听这欲擒故纵的把戏，她好像隐隐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后来呢？”简小玉突然来了些兴致，“我们留了联系方式？然后我为了表示感谢，主动请你吃了饭？”
裴遇：“那倒没有。”
简小玉：“那就是经常偶遇了。”
裴遇有些意外，“你想起来了？”
简小玉噎住，微微瞪圆了眼睛，她就随便猜了猜，居然还真是？
裴遇微微眯起眼睛，忽然有那么一丝丝的怀疑。他在脑海中迅速将那些场景都回忆了一遍，然后才慢吞吞地说道：“从那以后，我们经常碰见。”
其实说经常倒也不算。
只不过每周总有那么几次见面的时候。
有时候是在图书馆，有时候是在食堂，甚至在练功房附近。每一次遇见的时候，少女总会又惊又喜地朝他挥挥手，抿着唇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
老实说，一开始裴遇根本没反应过来对方是谁，但偏偏每次都能不经意地对上视线。见对方一副热情洋溢的样子，他也不好次次都装作没看见，只能敷衍地回应一下。
一开始只是微微颔首，时间长了就变成了简单的寒暄，再后来又发生了一系列的小事情，两人之间的交集就自然而然地多了起来。
图书馆的雨伞。
多出来的演出票。
……
说实话，裴遇并不是一个长期活跃于社交软件的人，甚至在日常生活中也总是游离在人群之外，但简小玉的出现却成了例外。
不知不觉间，练功房里多了一抹等待的身影，话剧社的演出台下也多了一位固定观众，两人的生活都不约而同地发生了许多改变。
“当人的注意力总是被另一个人所吸引的时候，通常就是情愫萌芽的开端。”裴遇不记得这话是谁说的，但却也记得那种懵懂又矛盾的感觉。
年少的情感总是轻飘飘的，找不准“喜欢”和“爱”的具体定义，只是一味地顺其自然，跟着感觉走，想到什么就做什么。
于是当简小玉在愚人节那天开玩笑地问他“要不要试试看”的时候，他没怎么犹豫地便说了句“好”。
现在想想，当时的反应多少还是有些轻浮了。
否则也不会在失去后才开始恐慌。
他应该抱紧的。
最终简小玉也没说留还是不留，裴遇也没有追问。
两人正常地聊天，正常地逛街，就好像从来没有提起过这个话题一样。
晚上十一点，两人回到了部队里。
十一点半的时候，袁万派了一个人开车载他们去坟山上——虽然知道十二点之后会被强行传送回去，但几人都觉得还是回到起点会比较妥当。
简小玉上车的时候，裴遇还在旁边帮忙提东西，苍原狐疑的眼神在他们俩之间扫了一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十一点四十，裴遇目送着车辆离开。
十二点整的时候，同事发来消息说他们三个鬼怪都已经离开了。
裴遇面无表情地盯着那几个字，大脑一片空白。
他以为自己会难过，最后却发现自己从头到尾竟然意外地平静。
平静地摁灭手机，平静地离开大门回到宿舍闭眼睡下；平静地工作，平静地接受前往特殊部门的调配，平静地完成交接；平静地背上背包，准备离开这座城市。
直到在火车站候乘的时候，旁边一个大爷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对面有个女娃眼也不眨地盯着他看了好半天了。
裴遇直觉不可能。
那几个特殊部门的同事都已经先回去复命了，火车站里不可能还有人认识他。
于是他不以为然地说：“您看错了吧。”
大爷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错不了，我眼神儿好着呢！我看你这八成是小两口吵架了，对不对？要我说，你也别在这儿怄气，先过去哄一哄，天大的事儿都比不过媳妇儿……”
大爷后面还说了些什么，裴遇却没有注意去听了。
他怔怔地望着不远处那个身影，整个人都像是被定住了一般。
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下一秒钟幻觉就会消失——不对，不是幻觉！
旁边的大爷还在“小伙子”、“小伙子”地喊，裴遇却唰地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阔步地朝简小玉走去。
“好久不见……”简小玉话还没说完，便直接被人拉进了怀抱中，剩下的话全部被吞回了肚子里。
男人的双臂紧紧将她锁住，简小玉推了一下，没推开，索性就由他去了。
简小玉无奈：“你还好吗？要不要给你递个纸巾？”
裴遇：“……”
“老实说，不太好。”他顿了顿，声音闷闷的，“……今天不是七月半，也不是万圣节。”
简小玉：“对呀，今天不是七月半，也不是万圣节，而是十一月十一号，刚好光棍节呢——”
她一边笑，一边伸手环住对方的腰身，却被一下子搂地更紧了。
男人沉声问：“所以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少女抬起头，下巴抵在他的胸口上，笑眯眯地回答道：“当然是因为你呀。”
裴遇猛地怔住。
可就在这时，简小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拍了拍裴遇的手臂，示意他放开自己。
两人重新站定，简小玉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笑着地冲他伸出了一只手。
“裴遇同志你好，重新认识一下。”
“我是新上任的鬼城外交官简小玉，同时兼任华国特殊部门特派员，专门处理鬼怪和现世之间的事务，以后咱们可就是同事啦。”
裴遇一愣，差点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从今天开始，我可以自由往返鬼城和现世了。不过大部分时候我以人的身份都会留在现世这边，防止鬼怪们再搞出什么事情来。”
裴遇沉默片刻。
“怪不得那天你一直不肯回答我的问题，其实你早就计划好了，对不对。”
简小玉心虚地缩了缩脖子，“那倒也不是，那会儿也只是有了一个大概的想法而已，但是也不知道能不能实现，所以我才一直没有告诉你……”
她顿了顿，扬起小脸忐忑地问：“你会怪我吗？”
裴遇：“你觉得呢？”
简小玉：……果然是生气了吧？毕竟那天分开的时候，虽然他表现地十分豁达，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心里有多难受——
就在简小玉胡思乱想的时候，一顶鸭舌帽忽然落到了她头上。眼前的视野骤然变暗，下巴也被人捏住，她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便被人给吻住了。
简小玉猛地僵住。
那与其说是吻，更像是使坏似的咬了一下她的唇。动作很轻，没有什么痛感，却让她这个思想上的老司机瞬间翻车。
……裴遇。
她想要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反倒给了对方可趁之机。
一股电流从尾椎骨蹿上来，电得她整个人都麻酥酥的。少女被抵在墙上，面红耳赤地承受着，双手无意识地抓紧对方的衣摆，随后又主动踮脚加深了这个吻。
“我说过的呀，我们一定会再见的。”
“……傻子。”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