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爷被七喜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院子人忙乱的情景,气的冲着大家喊:“都乱嚷嚷啥,嫌大壮家的不心烦是不是?”
刚被扶出门的夏菊花不由咧了咧嘴,看来自己正名的路还远着呢,老人家一着急就又叫起大壮家的,此时听起来竟有点儿亲切。
赵仙枝见夏菊花出来了,也不管五爷是不是生气,上前扶住夏菊花慢慢往拖拉机跟前走,嘴里说着:“队长,你走慢点儿。”
夏菊花现在人精神了一点儿,还来得及对赵仙枝笑一下说:“不用扶着。”
赵仙枝只当听不见,把夏菊花的胳膊扶的稳稳的:“家里头你不用担心,你儿媳妇有大家替你看着,卫生院那儿我陪着你去。”
边上的安宝玲不干了:“你去干啥,我得跟着我嫂子。”
正在把手递给车斗里刘志双的夏菊花,听到安宝玲和赵仙枝为谁陪自己去公社卫生院吵了起来,并不觉得吵闹,反而心里感动,扭过头来冲她们两个温和的说:
“你们两谁也不许去,场院那儿还得你们盯着呢。”
赵仙枝和安宝玲两个马上统一战线,说啥也不肯放弃陪夏菊花看病——队长(嫂子)脸色煞白,连点血色都没有,唯一的一个儿媳妇又大着肚子,还带个两岁的孩子,一看就不能陪着去卫生院。
她不陪着,指望刘志全兄弟两个粗粗拉拉的大男人吗?!就算是亲娘,可儿子大了有些事也不方便。
刘红玲和刘红翠突然跑到拖拉机前,二话不说手脚并用就往车斗里爬,身后的李大丫拉了这个拉不住那个:“你们两个快点儿给我下来,你大娘是去看病,不是去供销社买东西,你们添什么乱。”
“娘,你们都得留在场院里编席,我和红翠两去照顾大娘。”刘红玲一脸严肃的看着亲娘,大有如果她不答应自己就开哭的意思。
看着眼睛红红祈求地看着自己的两姑娘,夏菊花的心更软了,小声向李大丫等人说:“我就是身子有点儿发热,没啥大事儿,让两闺女跟着就行了。大伙该干啥干啥,别耽误了活儿。”
有夏菊花发话,最终跟着她一起去公社卫生院的人就是刘志全兄弟加上刘红玲姐妹。直到拖拉起扬起的浮尘落定,陈秋生才冲着大家吆喝一声:“得了,都回自己家干活去,你们妇女们该编席也去编席。队长都累病了,可别让她惦记着队里的事儿,连病都养不安心。”
五爷十分威严的冲着刘大喜兄弟说:“你们留下三四个人,先把你嫂子家今天该绞的红薯绞好澄上。”
赵大狗小心蹭到刘大喜身边,冲五爷说:“五爷,我跟二狗和大喜叔留下就行,不用别人了。”
没想到这小子倒是个知道感恩的,五爷只当看不见赵铁蛋阴着的脸,对刘大喜说:“你们绞仔细点儿,渣滓也多过两遍包,别浪费了。”刘家人不在,更得把活干的利索。
刘大喜应了一声,那头李大丫、安宝玲,赵仙枝、常仙草两对妯娌也商量好了,由李大丫和常仙草两个留下照顾王彩凤母子,顺道给去卫生院的人做饭送去。
五爷听了点头,对还没散的人群大声说:“大壮家的为啥病了,大家伙心里应该都有数吧?”见大家都点头,老人家才接着说:“她就算病了也不愿意让大人去照顾,就是担心耽误了大家手头的活儿。那咱们就不让她担心,让她安心养好身子,再带着咱们过好日子!”
“对,不能让队长担心。”
“走了,快点儿回家干活,早把粉儿漏出来早交货,队长就能安心养病。”
陈秋生发现张翠萍即没张罗去卫生院陪夏菊花,也没要求留下来照顾王彩凤母子,有些奇怪的凑到媳妇身边,小声问:“你今天咋这么老实呢?”以前不是听说队长有事儿就急得乱跳吗?
张翠花直接给了他一个大白眼:“要是都跟着队长去公社,那场院里谁看着?还有姑娘们昨天认的字,也得我检查,她们才能接着编今天的席,我能走得开?我留下来队长能安心养病,不操心编席的事儿,那病不是好的更快。”
得,自己媳妇竟能想得如此周到,陈秋生除了冲她比一下大拇指,真没别的好表示的。
一上午,夏菊花等人都没从卫生院回来,李大丫在家里坐不住,把做好的饭装进蓝子里,由刘二壮骑自行车带着送到公社卫生院。
“你们也是来看夏队长的吧?”卫生院的小护士一见李大丫两口子的打扮,就知道是地道的农村人,笑眯眯领着他们边往输液室走边说:
“夏队长就是累着了,还着了凉,得了重感冒发烧烧的人没精神,输上液就开始退烧了。下午就能回家歇着。”
对于这时候的农村人来说,生病到输液的地步,已经是了不得的大病了,李大丫紧张的问:“都输液了下午还能回家?大夫,要不你们给我嫂子好好检查检查,要是咱们卫生院检查不了,我们去县里、去地区大医院去检查行不行?”
刘二壮拉了拉李大丫,让她别在卫生院高声大嚷的说话,刘志全已经听到二婶的声音,从输液室里迎了出来:“二叔,二婶你们来啦。”
刘二壮点了点头,李大丫着急的问:“你娘咋样?”
刘志全脸上有了点儿笑模样:“大夫说没事儿,我娘也说输了液之后,身子轻省多了。”
“没事儿就好,没事儿就好。”李大丫终于放心了,任由刘志全接过自己手里的蓝子,嘱咐他:“快进去跟你娘去吃一口,我咋听着有不少人在里头呢,输液的人这么多吗?”
刘志全带着自豪的说:“是大队长和其他几个生产队的队长听说我娘病了,来看看我娘。”
“几个生产队长都来了?”刘二壮有点儿不相信,那几个生产队长都是什么德行,他跟他们打了好几年交道,还能不知道?
刘志全点点头说:“不光他们来了,刚才彩凤的堂姐也来了。”
李大丫知道王彩凤的堂姐,就是供销社副主任王彩霞,笑了一下说:“她跟你娘关系好,知道你娘病了肯定得来看看。”
说着李长顺已经领着四个生产队长出来了,刚把蓝子拿进输液室的刘志双,跟在后头送人。李长顺见刘二壮两口子也在,冲着刘二壮点了点头说:“你嫂子这段时间累的不轻,让她好好养两天,生产队的事儿你也替她张罗张罗。别光想着……”
下头的话没出口,刘二壮也知道李长顺想说的是什么。要说年前没有动过心思,想接孙氏回家过年那是假话,可人一忙起来,累的连想事儿的时间都没有,刘二壮到底没向李长顺或是夏菊花开口。
随着红薯运来的越来越多,漏粉漏得越来越累,刘二壮心里慢慢发生了变化:如果他娘还在家里,那自己跟老三两个,是不是得先帮着刘四壮漏完粉儿,才能漏自己家的粉儿?或者人家刘四壮根本就不用漏粉儿,直接由孙氏出面把他们两房漏好的粉儿占有己有就行了。
别说三家已经分家了。刘二壮太了解自己的亲娘,知道她要是想胡搅蛮缠的话,才不管分家不分家。这么一想,孙氏暂时留在学习班,并不是坏事儿,至少全家人能安安心心干自己的活,还不怕劳动成果成了别人的。
因此刘二壮一点儿也不觉得李长顺揭了自己的短,很痛快的答应着:“生产队里各人该做的活儿都安排好了,家里也有大丫她们两个照顾,没啥让我嫂子操心的。”
李大牛越过李长顺,凑到刘志全身边嗡声嗡气的说:“志全,刚才在屋里我没好意思跟你娘说,一会儿你进去替我说吧,就说我以前不会说话,让她别往心里去。”
别说刘志全,就连跟李大牛打了半辈子交道的刘二壮,都吃惊的张大了嘴:这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外号李老倔的李大牛吗,他刘二壮竟然从李大牛嘴里听到了服软的话?
有李大牛开头,除了三队队长外,另外两个生产队的队长,也都表达了跟李大牛差不多的意思,然后在一家人吃惊的目光中快速离开了。
李长顺可走不快,他也没想跟那四个没出息的一样落荒而逃,清了清嗓子对刘志全说:“跟你娘说,他们几个道歉,都是自己早想给你娘赔不是,不是我压着他们才这么说的。你娘办事儿,他们是该心服口服。”
在屋里躺着输液的夏菊花,同样听到了李长顺对自己的评价,那感觉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重活了一辈子,她已经开始不在意别人怎么评价自己了,结果得到的评价反而越来越好。
中午饭吃的并不是李大丫做好送来的,而是王彩霞从国营饭店里买来的大肉包子和小米粥,吓得夏菊花输完液就张罗着回家:看王彩霞的架势,大有夏菊花输几天液,她就请大家吃几顿饭的意思,都是过日子的人,夏菊花怎么好意思让她一直破费。
问过卫生院的大夫,开了两天的液拿回平安庄找赤脚大夫输,夏菊花就被薛技术员用拖拉机送回了平安庄。跟着刘志双等人把夏菊花送到炕上,薛技术员才抹了把脸:
“夏队长,你这人缘也太好了,都是咋认识的?”还有县城里的人,特意跑到卫生院去看夏菊花。
所谓县城里的人,就是齐卫东,他今天又得到齐小叔的命令,来到平安庄想跟夏菊花商量事儿,不想听到了人进了卫生院的消息,又追到卫生院得到人没啥大事儿的答复,才怏怏的回了县城。
回县城的头一件事儿,就是找到齐小叔的办公室,把夏菊花累病了的消息告诉他。齐小叔听了一愣:“这就累病了”
我的亲叔,你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齐卫东有些埋怨的看着亲叔说:“小叔,上次夏婶子都说了,他们平安庄的人已经连续漏了快三个月的粉儿,还得编供销社的苇席,铁打的人也得累完了。”
齐小叔刚才其实就纯感叹,并不是质疑夏菊花的意思,被侄子这么一埋怨,也有些来气:“她不是生产队长嘛,最多也就是指挥指挥,又不用亲自干活。”
“小叔。”齐卫东觉得跟亲叔讲不通了:“夏婶子能当上生产队长,就是因为比别的妇女更能干,比起男社员来也不差,大家才信任她推举她做生产队长。她们生产队苇席的花样,都是夏婶子想出来的,还有漏粉儿也是夏婶子手把手教给社员的。你说说她能干出让别人干活,自己光动动嘴的事儿吗?”
自己亲侄子头一次这么推崇一个人,齐小叔想想自己打听到的关于夏菊花的情况,不得不赞同的点了点头:“这个夏队长真跟一般农村妇女不一样。对了,人家生病了,你没买点儿东西看看?”
如果眼前的不是自己亲叔,齐卫东是一定会给他一巴掌的:“这点儿人情事故我还不懂。小叔,我来是想跟你说,漏粉儿这事儿你也别太催着夏婶子了,她连输液的时候都不敢让大人跟着,全是她两个侄女照顾,就怕耽误了漏粉儿。”
“你不懂。”齐小叔对夏菊花的责任心,也是很感动的,更觉得自己找对了人:“人家夏队长和我一样,都不愿意看着好好的红薯放烂了浪费,这才加紧让平安庄的社员漏粉的。”
夏菊花的确做不出明知道有粮食被糟蹋,自己还当没事儿人的事儿,哪怕回家听说生产队里漏粉儿的活没耽误,还是跟五爷、陈秋生商量,怎么才能更多更快的漏粉儿。
现在平安庄的绞浆机已经有六台,每家想绞浆的话用不着排几个人就能用。装浆的大盆什么的,齐卫东也送过来了上百个,都不知道他是从哪儿淘换来的。
可是对于源源不绝的红薯来说,这些还远远不够。
时间不等人呀。
齐小叔希望平安庄生产队,把平德县所有公社粮站的红薯都漏一遍,按夏菊花算,他们到目前为止,最多才漏了两个粮站的红薯。
而平德县下属足足有七个公社!
哪怕只按已经漏过的两个粮站运来的红薯算,仍有近五十万斤红薯需要通过平安庄社员的手,一点儿一点儿漏成粉!
咋算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夏菊花靠着被垛向五爷苦笑着说:“五爷,明知道有那么多红薯要放烂,咱们却漏不完,是不是太造孽了?”
看着手上还挂着输液针的夏菊花,五爷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夏菊花和所有平安庄的人,在不知不觉之中已经尽了他们最大的努力,可是担子太重,能怨他们担不起来吗?
不管是谁当着五爷说夏菊花一声不是,五爷都会冲那人挥烟袋杆,可说话的是夏菊花本人,他那烟袋杆子就挥不动了。
“夏婶子,你在家吗?”齐卫东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五爷没动,陈秋生已经迎了出去,就听齐卫东向陈秋生介绍:“这是我小叔,小叔这是平安庄生产队的会计陈秋生。”
夏菊花赶紧小声向五爷说明了来人的身份,自己的身子也坐正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一点儿。
齐卫东几个人已经进来了,除了齐小叔外,公社革委会张主任和大队长李长顺,竟然都跟来了。也对,齐小叔是平德县主抓农业的副主任,公社张主任陪着他很正常。以张主任和李长顺之间的关系,更不会不通知他。
“夏队长,辛苦了。听说你生病了,我来看看你。”齐小叔一进来,就温和的向夏菊花说明了自己的来意,示意齐卫东把自己给夏菊花带来的营养品放到柜顶。
夏菊花手上还输着液,人不好下地推让,嘴里着急的冲齐卫东说:“你这孩子,咋不说劝着点儿齐主任。我就是感冒了,不是啥大不了的病,还让齐主任破费。齐主任,张主任,快坐,家里太乱了,都没个落脚的地方,让你们笑话了。”
五爷终于从听说齐小叔身份的震惊中醒过神来,有些手足无措的站在地上,不知自己该走还是该留。李长顺拉了他一把,好把地方让给领导们,自己跟着他咬耳朵:“老东西,等一会儿领导说话的时候,你可别乱插嘴。”
领导说话,自己当然不会乱插嘴,五爷有点儿不满的看了李长顺一眼,发现李长顺的表情有点儿兴奋与期待?
五爷听说过李长顺跟张主任关系亲近,那也不用这么兴奋吧?还是张主任一会儿要说什么让李长顺期待的话,他才提前给自己打预防针?
李长顺发现五爷一直打量自己,有点儿不自在的把头扭到一边,做出认真听齐主任和夏菊花说话的样子。五爷又不能拉着他一直说小话,只好跟着听。
“夏队长,都是我考虑的不全面,才让你累病了,说实话我的心里是很内疚的。你这么实干的同志,我不应该给你这么大的压力。”齐主任正在认真的向夏菊花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