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菊花没输液的那只手摆的跟风车一样:“齐主任,你千万别这么说。刚才我们生产队的几个人还在商量,怎么才能完成领导交给我们的任务。可是……”
张主任接过话来:“夏队长,这事儿你不用有什么心理负担,说起来平安庄是在为公社、县里分担压力,可也不只能让平安庄一个生产队承担这么重的责任。”
嗯?夏菊花和五爷对视一眼,同时把嘴闭上不再接话了。领导这么一说,应该是有他们的打算了,平安庄的人只是听话干活的,还是别说话了。
齐主任见谈话冷了场,看了张主任一眼,转向夏菊花的时候卧蚕眉不再皱拢,好商好量的说:“当然了,能力大的生产队,要承担的责任也会大一些。平安庄的社员有技术,还毫不保留的传授给其他生产队的社员,这么大公无私的行为,是值得鼓励和表扬的。”
齐卫东飞快的看了自己小叔一眼,又扭头看向若有所思的夏菊花。如果齐主任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跟夏菊花说这和番话,夏菊花会心生反感。
现在她的心态已经不知不觉发生了变化,即有李长顺跟五爷说,会有平安庄社员的亲戚端碗上平安庄要粮食的影响,也有齐主任这样每月有定量粮吃,却还担心着种地的社员没饭吃的领导的影响。
不管在哪个时代,总有一些人心里装的不只是自己。这样的人无疑是值得佩服的,夏菊花自问做不到,并不防碍她对这样的人心怀敬意。
这份敬意,足以让夏菊花心平气和的听下去。
齐主任没有卖关子,诚恳的对夏菊花说:“夏队长,我相信你对现在的情况多少有些了解,我们现在就是在跟时间赛跑。现在看来,平安庄生产队的社员同志们,很难独自完成任务,所以我和你们张主任商量了一下,有了一点儿想法,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夏菊花又跟五爷对视了一眼后,向齐主任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了领导的意思,想听听具体是什么想法。
说起来没什么复杂的,因为平安庄已经漏粉漏出经验了,所以齐主任希望他们可以把自己的技术,教给全平安庄大队愿意学技术的人。
这样会的人多了,参与漏粉的人就多,漏粉的速度就会加快,即能解决平安庄人力不足的问题,也不用担心天气回暖之前红薯还没漏完,生芽后有或烂掉,造成不必要的浪费。
“齐主任,教技术没有问题,可如果参与漏粉的人多了,保密方面……”夏菊花很担心人多嘴杂,最后全平德县的人都知道平安庄大队漏粉的事。
张主任笑了一下说:“接下来的工作,我们会当成公社任务下达给平安庄大队,再由李大队长具体组织。夏队长你身体不好,只进行技术指导就可以了。公社会请你做技术员,按照农技站技术员的工资给你些补贴。”
听说还要给自己补贴,夏菊花连忙说:“到时侯各生产队的社员来学技术,都是我们生产队的社员们教,用不着我,不用给我补贴。”
齐主任连连摇头:“夏队长,这是你应该得的,就冲你早早把技术教给平安庄的社员们,就该拿这份补贴。”
这句话齐主任说的真心实意,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会无私的把自己的技术教给别人,还一教教一个生产队,又带着生产队的社员不停的用技术赚粮食,而自己除了家里两个儿子赚来的,和生产队长该记的工分,夏菊花没多取一分一毫。
夏菊花对齐主任心怀敬意,齐主任何尝不觉得夏菊花这个农村妇女,身上有太多值得让人赞叹的品行。
五爷听来听去,发现领导们没提平安庄生产队社员下一步的安排,忘记李长顺刚才不让他随便插嘴的嘱咐,开口就问:“领导,那我们生产队还接着漏粉儿吗?要是继续漏粉儿的话,还给加工费吗?教给别人漏粉耽误的时间咋算?”
这样的问题,的确由五爷问出来最合适,夏菊花也在等着齐主任回答。
显然,来找夏菊花之前,齐主任等人也商量过平安庄可能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因此回答的是张主任:
“老人家,这一点请你放心。平安庄社员们对公社乃至全平德县的贡献,大家是不会忘记的。公社决定,现在已经运到平安庄的红薯,仍由平安庄的社员继续漏完,加工费还是按照已经说好的,一分五一斤支付。至于教给别的生产队社员漏粉耽误的时间怎么办,李大队长,要不你来说说?”
李长顺清咳了一声,对五爷说:“老东西,你可真是一点儿亏也不吃。放心吧,你们生产队教给其他生产队社员一天,教给哪个生产队的人,就由哪个生产队给记十个工,工分值按照你们平安庄今年年底的工分值算,咋样?”
挺好呀。
五爷听说教给别的生产队技术,还能给社员记工分,并且按照平安庄的工分值计算,已经满意的点头——教给别人技术,说起来是似乎很困难,其实就是在自己干活的时候,说说为啥这么干,还有需要注意的东西,并不怎么耽误时间。
而学技术的人,不可能傻站着光听不动手试试,等于给平安庄带来好些免费的帮手。
夏菊花见五爷明显同意,自己也跟着点头:记工分按哪个生产队的工分值算,是应该提前说清楚。毕竟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今年平安庄的工分值,肯定远远高于其他四个生产队。
事情都已经谈清楚了,齐主任等人又跟夏菊花他们商量,为了不引起其他生产队不必要的议论,红薯还是要先运到平安庄来,然后再由各生产队先运回去储存起来。
至于平安庄漏完现有的红薯之后,如果还有余力的话,也可以算好自己还能漏多少,到时优先把红薯分配给平安庄。
对夏菊花来说,平安庄的人还会不会接着漏粉儿,都该由社员们自己决定,她不提倡但也不会阻拦,只要不耽误春耕就行。
都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对于常年劳做不怎么生病的夏菊花来说,这句话真是太贴切了。虽然她得的只是重感冒,可硬生生在炕上躺了五天才下了地,下地的时候腿都是软的,走起路来跟踩在棉花地里一样没根。
迈着这样没根的步子,夏菊花头一站就来到场院,发现妇女们都在埋头编席,一个人都没少,自然满意的心里暗点头。
赵仙枝可算是见着夏菊花了——生病期间,夏菊花非得把赵仙枝妯娌两个给赶回场院编席,不许她们照顾自己和王彩凤母子——高兴的撅折了一根苇皮,气的常仙草一直拿眼睛瞪她。
“队长,你可算是下地了。你要是再不下地,发火我也要去给你做饭了。”赵仙枝才不管嫂子是不是瞪她,直接对夏菊花说自己的打算。
夏菊花笑了:“你就说这几天你编了几张席,编的合格不合格吧。别以为跟我说几句好话,我就不看你编席的质量了。”
一句话,打破了场院里几天来的安静,大家都跟着乐呵起来,纷纷把自己手里正编的席给夏菊花看,恨不得让她把每个人都夸一遍才好呢。
这几天虽然躺在炕上,也不让生产队的社员探望自己,可能拦得住别人,拦不住刘红玲刘红翠姐两个。小姐俩不光每天早早来到家里替王彩凤扫院子喂鸡,还不时把村里的八卦说给夏菊花听。
说得最多的,就是李大丫回家后学的,场院里发生的事儿。有刘红玲这个小喇叭,夏菊花早知道,在她养病期间,赵仙枝、常仙草、张翠萍和安宝玲几个人,分工合作的十分愉快,自己的活没耽误,检查质量敢较真,点数点的认真,分配苇杆更是尽责。
所以夏菊花当着大家把这四个人好一通表扬,吓得赵仙枝在她话音落了一会儿后,才怯声声的问:“队长,你不会觉得我们管的太多了吧?”
夏菊花笑着摇头:“我是嫌你管的太少了。我想了一下,等到春耕开始以后,我来场院的时间会越来越少,可咱们编席的事儿不少。”
“所以咱们这个编席组,就由赵仙枝做组长,常仙草、张翠萍和安宝玲做副组长,组长每天记九个工,副组长每天记八个工,大家觉得怎么样?”
“好。”妇女们把四个人这些日子的付出都看在眼里,没有一个人觉得她们不该记高工分。
“不行不行。”推辞的是刚被宣布做组长、副组长的四个人,用赵仙枝的话说,她们几个是因为跟夏菊花关系好,所以自愿帮着她忙活,用不着给她们记高工分。
夏菊花劝她们:“让你们当组长、副组长,你们别当只是为了给你们记高工分。以后不管是跟县供销社联系编席,还是收苇杆、检查编席质量,你们谁也别想跑。谁都能摞挑子不干,你们四个人也别想摞挑子。”
话说到这份上,赵仙枝四个就不好再推辞了,当面向夏菊花和所有妇女们保证,自己会好好带着大家编席,又一迭声让夏菊花不要管场院的事儿,快点儿回家歇着去。
夏菊花打趣她们:“看,刚才还说不想当组长,现在就嫌我在这儿碍事儿要撵我走了。”说的场院里笑声一片。
逗趣完,夏菊花真的离开了场院,顺着街一路走一路看,各家的院门都没关,可以看到里头忙碌的身影,有好些人都很陌生,应该是别的生产队来学漏粉儿的人。
也不知道别的生产队收的加工费,是不是跟平安庄收的一样。带着这个疑问,夏菊花顺脚进了五爷的院子。
现在五爷的院子,可以说是平安庄难得安静的地方。因为五爷年纪大了,漏不动粉儿,子孙们怕吵到他,除了每天把红薯浆送到他西层的炕上烘干,别的时候都在各家院子里漏粉儿。
“你咋今天就下地了。”一见夏菊花,五爷先来了一句。
一路上夏菊花听到这样的问话太多,再听五爷关心自己,夏菊花脸上很有些不好意思:“五爷,我早好了。”
“这些年你自己身子啥样,自己心里没数?”五爷看似埋怨的说:“就凭一口气硬撑着,现在找上了吧?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就知道年轻时不注意的苦头了。”
“那五爷你把烟戒了吧。”夏菊花顺嘴就来了一句,被五爷瞪了一眼忙转移话题:“我看各家都有人学漏粉儿了,我们家倒没人学。”
五爷到底没点他的烟袋锅子:“我和秋生没让人去你们家。一来你们家也不差那几个工分,二来你不是还养着病呢嘛,来人乱哄哄的能养得好?”
夏菊花已经懒得说自己病早好了,直接问:“五爷,咱们的红薯漏得咋样了?”
说起这个五爷也有点犯愁:“有了绞浆机,大家是比以前轻省不少。可红薯浆澄水,淘淀粉和烘干,哪样也少不了。主要是烘干太费时间了,大家连一半还没漏上。”
平安庄连一半都没漏上,别的生产队可想而知。夏菊花不由担心的问:“别的生产队跟薛技术员订了多少绞浆机?”
说起这个五爷更烦心:“那帮眼皮子浅的,听说一个绞浆机得六十多块钱,就盯上咱们平安庄的了,都想着等咱们不用了他们借着使呢。”
“这不是瞎耽误工夫吗,大队长也不说说他们?”
五爷又去摸他的烟袋杆,最后放弃的扔到一边,嘟嚷一句:“我都抽了一辈子了。大队长骂也骂了,一个生产队才订了两台,你没见这几天薛技术员都没来平安庄,就是在各生产队试机子呢。”
按照平安庄的经验,每个生产队至少得有四台绞浆机才将将够各户不费时间的绞红薯,只有两台的话怕是会引起纷争。
不过那是别的生产队的事儿,自有各自的生产队长处理,夏菊花犯愁的是烘干的问题。现在天气虽然快到六九了,寒冷依旧肆虐着北部平原,大家不得不继续让出人住的火炕,好把湿淀粉尽快烘干。
“要是多空出几间房子来就好了。”夏菊花无意识的感叹一句,倒让五爷眼前一亮:“这个让各家自己想办法,想多挣钱就得不怕受累也不怕受罪。”
千百年来,老农民不就是凭着这两条,如同夹缝里的野草一样,生存繁衍下来的嘛。夏菊花通过妇女们自己定量的事儿,想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大家不是不会想办法,而是习惯了服从。
如果给他们一个机会,他们会迸发出超出想象的创造力。因此对五爷让自家想办法的事儿,夏菊花当然点头:“行,回头我就让志双住到我西屋去,把他住的西厢房腾出来,两铺炕都烘湿淀粉。”
刘志双没啥意见,现在只要亲娘能下地,哪怕骂他两句他都愿意——亲娘躺在炕上的这几天,刘家兄弟都跟没了主心骨一样,干啥都想去正房问问亲娘的意见。
见刘志双答应的这么痛快,夏菊花想起了一件自己忘到脖子后的事儿,把儿子儿媳妇都叫到跟前说:“齐卫东给了我一张自行车票,你们看咋买合适?”
刘志全跟王彩凤对了一下眼神,小心的说:“娘你说让谁买就谁买。”
刘志双就直接多了:“娘,要不还是你买吧,以后你上大队和公社开会,骑着多方便。”
“我能去公社几回。”夏菊花想了想说:“要说我买也行。咱们可先说好了,以后家里添大件,谁出的钱就是谁的,分家的时候少给我争。”
亲娘咋又提分家呢?刘家兄弟连上王彩凤都吓着了,以为自己刚才说的答案没让亲娘满意,想改口的意愿十分强烈。
可惜夏菊花没给他们改口的机会,拿出自行车票和一百七十块钱来,递给刘志双:“这回还是你给我跑腿,我上次看过了,一辆永久的自行车是一百六十八块钱。”
行吧,刘家兄弟两个彻底打消了改口的想法——他们谁手里也拿不出一百七十块钱来。于是晚上两人漏粉直漏到半夜色,就因为现在漏的粉儿,一斤能挣一分五的现钱。
同样起早贪黑的不止刘家一家,整个平安庄大队到处可见半夜里昏黄的灯光划破夜色,更多的人家挤巴巴的住到了一起,留出空屋子来只为快点烘干红薯。
慢慢的,其他生产队绞浆机不够用的缺点显现出来,甚至出现了其他生产队的社员,推着红薯来平安庄借绞浆机的事儿。
头一次,陈秋生没好意思拒绝,很快越来越多的人排到了平安庄社员中间,甚至嫌弃平安庄的人一次绞的太多,耽误了他们时间的。
夏菊花听说之后,二话不说骑上了刘志双刚买回来的自行车,吓的刘志双跟在后头直喊:“娘,你快下来,你都没学过咋就敢直接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