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导们的事儿往往说不准,说不定有更重要的事儿,就改了行程,今天不来平安庄大队了。夏菊花没有半点埋怨齐小叔的意思——人家能让齐卫东特意来给她报信,已经够替平安庄着想了。
夏菊花走到平安庄生产队工地,拿了把铁锹跟着装起土来。刚装了一半,路上传来了发动机的声音,刘志双小声叫了一声“娘”。
夏菊花瞪了他一眼,继续跟没听见一样装土。刘志双调整一下自己的表情,跟着装车。所有人都在忙着,没人在意路上驶来的两台吉普车,已经在路边停了下来。
“夏菊花,夏菊花同志。”齐小叔下车后,找了一圈没看出哪个是夏菊花,只好放开嗓子亲自喊人。
夏菊花这才直起腰来,分辨了一下喊自己的人,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快步向他们走去。走到一半她想起了什么,四下打量了一下,向背手站得不远的李长顺喊:“大队长,齐副主任来咱们大队视察了。”
本不想上前的李长顺,不得不背着手跟夏菊花一起来到领导们面前,嘴里说着欢迎,接过县主任主动伸出来的手。
夏菊花也热切的看着领导们:“辛苦各位领导来我们平安庄大队视察工作,领导们这么关心我们平安庄大队,我代表所有社员,欢迎领导们对我们的工作多批评指导。”
县主任两次见夏菊花,她都是一身分不出性别的打扮,拼着命跟社员一起劳动,自然对她的印象好上加好,笑容跟长在脸上一样下不去:“夏大队长,你辛苦了,平安庄大队的社员同志们,都辛苦了!”
最后一句话县主任是提高声音说的,听到的人不在少数,大家纷纷抬起头,发现他们的大队长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正微微上下摆动,于是齐齐向看过来的领导们,露出腼腆的笑容:“不辛苦,不辛苦。”
“我们的农民,一如既往的朴实啊。”县主任感叹后,问夏菊花:“你们这会战搞了几天了,总共有多少人参加会战,成果怎么样,还有什么困难没有?”
这么贴心的领导,当然应该了解真实的情况。夏菊花先是一脸自豪的说:“报告县主任,我们平安庄大队五个生产队,每个生产队抽调二百名社员,全大队一共一千人参加修渠会战。今天是会战的第八天,三队跟平安庄的水渠马上可以打通,下一步就要修四队和五队之间的水渠。”
成果如此显著,县主任脸上的笑容更大了,连说了两个好字,才平静心情等着听夏菊花接下来的汇报。
可惜接下来夏菊花的脸就有些为难,带着想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的表情,看看社员们,看看县主任。再看看社员,又看看跟在县主任身后别的领导。
“夏菊花同志,你有啥情况只管如实向县主任反应。县主任今天来,不光是要视察平安庄大队修渠进展,也是来给平安庄大队解决困难的。”齐小叔对夏菊花这个表情觉得眼熟,干脆替她打个前站。
县主任脸上的笑容淡了一些,不过还能维持。他点头附合齐小叔有话:“是呀夏菊花同志,你们平安庄大队积极开展生产自救,县里的同志对你们这种大无畏的精神,都很感动,都愿意帮助你们解决一些力所能及的问题。”
看吧,领导说话才叫滴水不漏呢,人家要解决力所能及的问题,从一开始就想把夏菊花的嘴给堵住一半。
可惜县主任跟夏菊花的交道打得有点儿少,不知道夏菊花想说的话,不是一般人能堵得住的。她整理一下思路,谨慎的开口了:“既然领导问了,那我就有啥说啥。我们大队的社员同志们,都想尽快把渠修通,好增加水浇地的面积,争取更大的丰收。”
所以我们平安庄大队这水渠修的,意义重大不?这么有意义的事儿,是不是不能半途而废?夏菊花不管县主任身后的领导咋面面相觑,自顾自的说下去:
“可是今年的年景领导都看在眼里呢,我们平安庄大队靠着县农林局的支持,打了几口深水井,勉强保住了种子有点儿收成。社员同志们都说,不能自己有了收成,看同样种地的阶级兄弟挨饿,所以我们还是上交了公粮。”
听着的领导们对视几眼,他们对平安庄大队没要救济粮反而上交了公粮,都是知道的,就想听夏菊花铺垫了这么多,接下来想说啥,所以没有一个人打断夏菊花的话。
夏菊花不是让领导等着的人,她的声音算不上清脆更谈不上悦耳,只捡实话说:“交了公粮之后,考虑到别的阶级兄弟比我们平安庄大队更困难,我们没向集体伸手要救济粮,想着大家苦上几个月,等来年夏收这日子总能过下去。”
“也是我太贪心,受了那几口深水井的启发,想着要是我们平安庄大队的土地,都能变成水浇地,再遇到旱灾,就不止是保住种子的问题,而是取得农业大丰收的问题。所以我就号召社员同志们,一起搞修渠会战。”
“我们的社员同志们觉悟高呀。”夏菊花情真意切的给社员摆功:“他们听说可以取得农业大丰收,饿着肚子也要修渠呀,领导们。你们不信一会儿可以看一看,我们的社员吃的都是啥,他们是在啥条件下,仅用八天的时间,就要把三队跟平安庄的水渠打通。”
说到最后,夏菊花被社员同志们的精神感动的落了泪。
如果一个人一直到处哭天抹泪的诉苦,他的眼泪会变得不值钱,别人最多出于快点儿把人打发走的目的,说两句同情或关心的话。
可一个一向坚强的人突然落泪,那冲击感就太强烈了。别的领导没跟夏菊花打过交道,不了解她的性格。可县主任和齐小叔都是跟夏菊花打过交道的人,上一次孙桂芝当着县主任的面诬陷夏菊花,,她不过是当成笑话一样看着,一点儿受到惊吓,落泪诉苦的想法都没有,可见是多坚强的人。
今天这个坚强的人掉眼泪了,她不是为自己掉泪,是心疼社员才流下泪水。
尽管夏菊花很快把那几滴泪花抹去,还强笑一下试图掩盖自己的失态,可领导们该看见就是看见了,靠近领导们干活的社员们也看见了。
好巧不巧的,靠近领导们干活的是三队的社员。
“大队长,我们都不怪你。要不是你带着全大队的人帮我们修渠,明年我们生产队的水渠也跟平安庄的通不了,我们还得一挑一挑挑水浇地。”
“我们有点儿吃的饿不死就能跟着你干,大队长。”
“这样的年景,有蒸红薯吃就不赖。你是想让我们来年吃上白面馒头,才带着大家修渠,要是有人因为这埋怨你,你跟我说,我看看他妈是咋生下他的。”
听着社员们越说越激动,夏菊花连忙回身向他们摆手:“大家好好挖渠吧,领导们是来了解情况,要给咱们解决困难的,我就是实话实说。”
来解决困难的领导们:我们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走是不可能走的,平安庄大队准备了这么长时间,领导们咋能来了就走?不光不能走,还要走近社员的身边,亲切的跟他们拉拉家常,了解了解家里有多少口人,秋收的时候一人一年分了多少粮食,现在家里还能不能吃得上饭……
有细心的领导发现,平安庄大队的社员们挺有意思,有些十分腼腆,面对领导时那叫一个局促,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可有几个却十分健谈,把领导的问话回答的清楚不说,还能拐弯抹角的诉诉苦。而且他们搭配的十分平均,有腼腆的必有健谈的在旁边,不会真把领导晾在那里下不来台。
总之,领导们了解到的情况都是,平安庄大队虽然有一些收成,可大家交了公粮之后,如果啥活都不干的话,躺在炕上省着吃还能吃到夏收。现在修渠这么重体力活干下来,省是省不下了,来年春天怕是都得指望着红薯叶子充饥。
这么艰苦的条件下,没有一个社员抱怨不应该修渠,可见夏菊花在社员中的威信,是实打实的。
“渠一定要修好,如果需要的话,可以让红星公社想办法动员其他大队的社员……”有领导提出了意见,马上就被齐小叔给否定了:“别的大队社员领的救济粮,能不能顶过开春还不好说呢。他们来帮平安庄大队修渠,工分咋算,口粮咋办?”
几位领导就争论起来,县主任则观察着一直陪他视察的夏菊花。
夏菊花面色十分平静,就好象领导们争论的不是平安庄大队的事儿一样。甚至她还能抽空看着挖渠的进度,远远指挥着哪个生产队的队长,让人量一量渠的宽度是不是变窄了,嘱咐他们一定不能改变渠的宽度,要把全大队的渠都修成一个标准。
“夏菊花同志,你最了解平安庄大队的情况,有什么想法?”县主任抛出这个问题之后,所有领导都停止争论,一起看向夏菊花。
夏菊花被突然点名有点儿发蒙:“啥,我,我有啥想法?我的想法就是,社员们要是能吃饱肚子的话,修渠的进度还能加快一些。说不定今年冬天小庄头的渠也能跟全大队打通,不用占用来年春耕的时间。”
简直是废话。有领导刚想喝斥夏菊花,就听县主任又在问:“那咋让社员们吃饱肚子,你有啥主意没有?”
被问到这个问题,夏菊花又开启了看社员看领导就是不把目光定到具体目标上的模式,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开口:“我的想法有点儿不成熟,可能会被误解,还是,还是请领导们替平安庄想想办法吧。要是能分我们点儿救济粮,也能解决我们的问题。”
站在人群里的齐小叔勉强用咳嗽掩饰住自己的笑容,心说县主任现在要是还能拿得出救济粮,还用得着天天不敢在自己办公室里办公,四处躲着各公社主任?
县主任脸上早没了笑容:“县里的救济粮,你们大队就别想了。”
夏菊花十分失望的看了县主任一眼:“没有救济粮呀,可大队的储备粮也不能随便动,我真没有办法。”
“咳咳……”齐小叔又咳嗽起来。
县主任和另外几位领导却都皱起眉头,全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夏菊花没有一点儿心理负担的看着领导们犯愁,自己回头看向远处送饭来的平安庄妇女们。
“这都到中午了,我们虽然没啥好吃的,可领导们好不容易来平安庄大队一趟,说啥也得尝尝我们农民吃的都是啥。”夏菊花等妇女们走近了,开口邀请领导们吃中饭,带着一副努力想把领导们从困境中解救出来的紧迫感。
她的话音刚落,远远的传来了拖拉机突突声,一看,竟是公社张主任坐着拖拉机来了。
他一下拖拉机就去握县主任的手:“主任,你来平安庄大队视察,咋不通知我一声呢。要不是我想向你汇报一下平安庄大队修渠情况,还不知道你来平安庄大队了呢。”
县主任笑呵呵跟张主任握过手,看着他说:“你来得正好,夏菊花同志想让我们忆苦思甜,可我们都知道农民的粮食紧张,不好意思从他们嘴里抢吃的呀。”
“当然不能从农民嘴里抢吃的。”张主任义正辞严的说:“走走走,到公社去,我请领导们吃饭,顺道向主任汇报一下红星公社的工作。”
“张主任,”夏菊花弱弱的叫了一声:“你看我已经通知平安庄生产队的妇女同志们,她们也把饭都准备好了。也不是啥好东西,就是一人一碗酸辣粉……”
听说平安庄给领导准备的是酸辣粉儿,张主任完全忘记自己刚才邀请县主任到公社,要向他汇报工作的话,转而给他介绍起酸辣粉来:“……主任,你尝尝就知道了,别看就是把粉条泡软了,可调的入味,好嚼还好消化。”
齐小叔有些不明所以的看了夏菊花一眼,发现人正一瞬不瞬的看着县主任,等着他的决定。齐小叔便自己扭过头,听到不知谁吹响了哨子,远近的社员都已经放下手里的工具,拍打着身上的泥土,三五成群的找地方坐下了。
“大队长,我们都准备好了,领导们是现在吃还是等一会儿?”带头来送饭的平安庄妇女,远远的冲着夏菊花喊了一句。
夏菊花带着些讨好的笑,对县主任再次发出邀请:“主任,你就和领导们一起尝尝我们的酸辣粉,要是不合口,再跟张主任去公社吃行吗?”
这样的盛情,这样的小心翼翼,任谁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不过县主任自有解决办法:“尝尝可以。不过夏菊花同志,我们每天都有定量粮,组织也有规定,不管在哪儿吃饭都要自己拿粮票和钱,你一会儿可不能让我们犯错误啊。”
夏菊花一脸为难:“主任你这么关心我们,大老远又是泥又是土的视察,我们哪能收你们的粮票呢。”
齐小叔笑哈哈的打圆场说:“你可别不收主任的粮票,那样主任还不得担心,你想让主任同意你们先借用储备粮呀。主任,咱们还是跟张主任一起去红星公社吧,平安庄大队这酸辣粉太贵,咱们吃不起。”
张主任笑呵呵的看看齐小叔,即不再次向县主任发出邀请,也没劝他留在平安庄吃饭,只说:“其实夏大队长跟我提出过想借一部分储备粮,增加修渠社员的口粮。”
“也不多,一人一天半斤的补贴就行。我想着他们的水浇地面积要是上去了,来年就能弥补上,还能把储备粮换成新粮食。可这事儿太大我们公社不能做主,本想今天跟主任汇报呢,主任你就亲自为平安庄大队,帮助他们解决困难了。”
齐小叔干脆动手拉县主任:“主任,走走走,咱们连红星公社都不用去了,直接回县里得了。张主任这哪儿是要请你吃饭,分明是想请整个平安庄大队修渠的人吃饭呢。”
县主任的身子随齐小叔有拉扯,摇晃了两下,脚下却生了根一样没动,眼睛看的是夏菊花,问题也是抛给夏菊花的:“夏菊花同志,你能保证明年夏收,平安庄大队储备粮全部补齐?”
他的面容是前所未有的严肃,眼神是前所未有的犀利,说完话后的嘴角抿成了一条线,把牙齿紧紧护住,谁也别想从他脸上看到一丝松动。
夏菊花的目光仿佛在与县主任对视,又仿佛透过县主任看到了别的东西,她说:“主任,我敢保证。我就不信这旱灾能一直持续下去,也不信湙河的水老是这么半干着。只要湙河有水,我们修好了水渠,还怕不能增产?别说补上储备粮,就是把所有储备粮都换新粮,我们平安庄大队也能做到!”
“走,咱们就尝尝平安庄大队的酸辣粉儿有多好吃。”县主任抿着的嘴角张开了,说出来的却是关于中午饭咋解决的问题。
齐小叔与张主任暗暗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欣喜。他们都是沉得住气的人,生怕夏菊花沉不住气,追问主任能不能动用储备粮的事儿,不错眼的看着夏菊花把主任让到了平安庄生产队社员休息的地方。
还没走近,酸辣调料被开水激发出来的气味就扑鼻而来,寒冷的天气里,白氤氤的蒸汽伴着酸辣气还有一点儿油香,让人闻后忍不住又抽抽鼻子,想再闻一闻。
“挺香呀。”相比沉得住气的县主任,齐小叔这个副手表现得没那么沉稳,开口就称赞说:“夏大队长,你们要是天天都吃这个,可不比吃白面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