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仙枝不是憷头的人,听到齐小叔的话本能的顶了一句:“咋能不比白面差呢,这东西也就是吃个热乎,要讲顶饿还得是白面。”
几位领导都笑了起来,难得看到齐副主任被一个农村妇女顶得哑口无言,现在不笑谁知道有没有下回。
齐小叔讪讪的接过赵仙枝递过来的碗,问:“这里头是红薯粉吧?”
赵仙枝快人快语的说:“可不就是红薯粉。多亏了我们大队长春天的时候,请来了农技站的林技术员,带着我们种了不少红薯,要不家家还不知道是啥光景呢。”
县主任喝了一口汤,只觉得入口之后一股热气直冲鼻腔,刚才站在寒风里被吹的发冷的身体,毛孔都扩张着,暖和了过来。
他忍不住说了一声不错,才接着齐小叔的问题和赵仙枝的答案接着问:“你们各家的红薯,都漏成了红薯粉,没损耗吗?红薯粉是不是不如红薯顶饿?”
赵仙枝不知道损耗是啥,就自动忽略了一这个词,只回答自己能回答得出来的:“咋能不如红薯顶饿呢。领导你不知道,蒸红薯也就是吃的时候顶饱,可要论顶饿,还真不如这红薯粉。别看好几斤红薯才出一斤粉条,可吃的时候连上汤水,又暖和又饱肚子。”
说完,敬佩的看一眼端着一碗酸辣粉儿的夏菊花说:“要不我们生产队的人咋就服我们队长呢。按说谁家有手艺,不是自己藏着掖着生怕人家学去。可我们队长不光手把手教我们漏粉儿,还教我们咋吃才好吃,要不以前大家吃粉条,就是炖菜的时候搁一把,还老觉得没肉不好吃。可农民一年能吃几回肉?现在可好了……”
夏菊花不得不放下碗,叫了一声:“仙枝,快给领导们调粉吧。”让你送饭,不是让你给我评功摆好的。
听出夏菊花不想让自己夸她,赵仙枝小声向县主任抱怨:“我们队长就是这样,自己干了啥事也不愿意让人说。你说她明明干的都是好事儿,说说咋啦。”
县主任见夏菊花看赵仙枝的眼睛已经瞪了起来,有些好笑的对赵仙枝说:“没事儿,你只管说,有我们在,你们大队长不会说你的。”
赵仙枝看了夏菊花一眼,向县主任叹了口气:“我也知道我们队长是被逼的没办法了,才不得不想着法子让大家吃的顺口点儿。要是有白面的话,谁愿意天天吃粉条子?还不是红薯不好放,怕烂了开春没吃的,大家才白天修渠,晚上还得回家漏粉儿。”
“现在你们家里也是天天吃酸辣粉吗?”县主任问赵仙枝。
赵仙枝笑了:“哪能天天吃呢。我们生产队一人才分多少红薯,还能架得住天天吃?就是各样粮食都掺着点儿糊弄肚子,时不常的还得掺点儿麦麸。”
县主任也听说过平安庄大队买麦麸的事儿,接着问:“那你们大队还得多买点儿麦麸呀。”
赵仙枝很遗憾的摇头说:“买不成了。现在谁不知道麦麸是好东西,哪轮得到我们平安庄大队买。人家挂面厂厂长嫌我们队长上次买的太多,早说过不卖给我们了。要是能买到麦麸,我们队长用愁成这样?”
这下子轮到张主任咳嗽了,他不知道赵仙枝是不是夏菊花有意安排的,看这眼药上的,怕是挂面厂厂长又得挨顿批。
县主任不再提问,他得消化一下自己得到的信息。看来夏菊花是真的走投无路了——修渠会战的事迹县报已经报道了,肯定不能半途而废。可社员们饿着肚子,光凭精神支撑不了几天。本来可以用麦麸救一下急,麦麸还买不到了……
林林总总的困难那么多,县主任都替夏菊花愁得慌。
当领导的人,就是要替下级及时解决困难,才能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的工作。主任等几位领导都喝完了酸辣粉,笑着说:“吃人嘴短,咱们也不能光喝人家平安庄大队的酸辣粉儿,正好商量一下,咋解决他们急需要粮食的问题。张主任旁听一下,回头公社记录一下。”
张主任老老实实点头,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来,做出要记录的样子。夏菊花则带着赵仙枝几个离得远远的,免得领导们以为她要偷听人家开会的内容。
其实到了开会的程度,领导心里已经有了大体想法,只是要统一一下大家的思想。班子成员都在,没用五分钟夏菊花就被叫了回去,由县主任严肃的跟她谈话,传达会议精神:
“夏菊花同志,经县革委会班子成员一致研究决定,平安庄大队可以暂时借用储备粮,用于修渠会战社员补贴口粮。不过不是无偿的,明年夏收后,平安庄大队必须足额补齐动用的粮食,你们能不能做到?”
能,咋不能呢。今年平安庄生产队的粮食都能打到四百斤,夏菊花相信只要水跟得上,来年打个五百斤不是啥问题。
不过她脸上没有过多惊喜的表情,声音也有些忐忑:“主任,我们按夏秋两季补上行不行?你也看到了,我们漏的粉儿不比正经粮食差,能不能……”
县主任回头小声跟齐小叔等人说了几句什么,最终同意平安庄大队可以分夏秋两季补足储备粮,却不同意用红薯粉补充。
这也不错了,夏收补进去的只能是小麦,可秋天却可以补进玉米高粱。
夏菊花脸上终于浮现出动容,带着几分激动,向所有领导鞠躬:“太感谢领导了,你们帮我们平安庄大队解决了大难题,社员们知道后,一定干劲更足,争取早日把全大队的水渠打通。”
她自己激动不算,回身就向着远近干活的社员们喊了起来:“同志们,县领导考虑到我们平安庄大队的困难,同意我们每人每天动用半斤储备粮,这是领导关心大家的身体,大家要感谢领导的关怀,撸起袖子加油干,早点儿把咱们的水渠打通,早点还上储备粮,别让领导为难。大家说是不是?”
“感谢领导关怀。”近处的社员听到夏菊花的喊声,跟着她喊了起来。
远处的社员听到近处的人在喊,在各自队长的带领下,也挥动着胳膊,喊出了第二波:“感谢领导关怀。”跟传来的回声一样。
贫农主任孙庆林发挥的时间到了,他举起大喇叭,转着圈挥动胳膊:“大干苦干,早日打通水渠。”
这下子远近的社员都听清了,大家的声音终于汇聚到了一起:“大干苦干,早日打通水渠。”
夏菊花随大家喊口号喊的十分卖力,几句下来脸涨得通红。齐小叔拉了她一下,她向孙庆林使了个眼色,后者快步过来,把大喇叭递给县主任。
县主任没有推辞,举起喇叭冲着大家说:“社员同志们,你们辛苦啦。看到你们在大灾之年,还积极兴修水利,我代表县革委会,对你们的革命精神,表示崇高的敬意。”
夏菊花和几个生产队长,默契的带领社员鼓掌。经久不息的掌声停下后,县主任接着说起了平安庄大队一年来抗旱的突出事迹,取得的在丰硕成果,还有这一次大修水利后的美好前景。他向社员们郑重承诺,如果平安庄大队还有啥困难,县革委会知道后,都会积极为平安庄在队解决。
领导的讲话水平,让夏菊花的思想得到了升华,她带头举起了胳膊,高喊:“不怕困难,争取更大的胜利。”
社员们一齐附合:“不怕困难,争取更大的胜利。”
直到领导们的吉普车看不到影了,夏菊花还觉得自己耳边回响着刚才的口号声,她问陈秋生:“我最后喊口号,是不是嗓子劈了?”
陈秋生笑着给她端来一碗水,一边看着她喝一边说:“挺好的。我看领导们都挺高兴,都说等咱们的渠修好了,他们还来参观呢。”
“渠都修好了,他们还来干啥?”夏菊花边往平安庄挖土的地方走边说。
陈秋生:领导要是知道他们对平安庄大队的作用,仅仅是拍板可以借用储备粮,心时会咋想呢?
对于平安庄大队的社员来说,领导咋想的真不重要。他们知道的是,自己可以每天领到半斤真正的粮食,不用干活干到一半就身子发软,恨不得靠到哪儿歇一会儿才好。
肚里有了粮食,大家挖渠的劲头更足,没等进腊月,就已经转战到了四队与五队未打通的地界,划定了各生产队的位置,接着挖渠。
等到陈秋生提醒夏菊花,该问问收购站是不是交任务猪的时候,夏菊花才看看四队五队快打通的水渠,问:“五爷不是该过生日了?”
陈秋生有些无奈的笑了:“五爷是腊月二十三小年那天的生日,还有七八天呢。我看不等到小年,四队和五队间的水渠就能打通。队长,你看是不是撤回几个人去,该忙活忙活咱们生产队的事儿了。”
夏菊花连忙向他摆手:“可不敢现在往回撤人。咱们生产队的人要是撤了,那几个生产了的人都没心思干活了。我还想着让大家加把劲,争取年头把小庄头的渠也修上一半呢。”
陈秋生把两手揣到袖子里,嘴不停往出呼着哈气:“这死冷的天儿,刨一下就一个白点儿,想把小庄头那点儿渠修通了,不比四队五队现在剩下的省劲。”
谁说不是呢,前几天下了一场小清雪,虽然不大可也让大家看到了希望,社员们的干劲就有些松懈——老天要是下雨水的话,何必费劲修渠呢?
可夏菊花想的是几年后大包干,因为水渠占谁家的地产生的无穷无尽的矛盾,和最后搁置在半道上的水渠,咬咬牙说:“费劲也得修。他们的渠通了,全大队就连到一起了,来年还得还储备粮呢。”
陈秋生见李长顺慢慢走过来了,不再多说,自己带着平安庄的社员拼命去了。
李长顺见自己来了陈秋生就跑了,有些不满的说:“秋生那小子现在也滑头了,咋见了我就跑了,是不是背着我跟你说啥呢?”
夏菊花连忙说:“他能说啥,就问问我五爷的生日快到了,是不是还跟去年一样给五爷过生日。大队长,我是这么想的,大家伙都累了快一个月了,等小年那天给大家放天假吧。”
李长顺有些羡慕的说:“你不是想给大家放假,是想着你们全生产队一起,给五爷过生日呢。”
看破不说破,老同志你咋忘了呢?夏菊花控诉的看着李长顺,没说话。
今年冬天平安庄大队的社员,出的力气可比往年大多了——以往过了冬月半,大家都是干些生产队里的杂活,哪跟现在似的,天天刨冻得死硬的冻土。好在成果大家都看在眼里,又每天都有粮食补贴,总体来说还真个个满意,夏菊花的威信也算是建立起来了。
交任务猪不是平安庄一个生产队的事儿,夏菊花和李长顺把五个生产队长都召集到地头,简短的开了一个会,就定好腊月十二那天,大家集中到大队部一起去收购站交任务猪。
现在大队自己有拖拉机,一车装不下两台拖拉机跑两趟,又是一件比人抬省力不少的活计。牛队长佩服的冲夏菊花竖起大拇指:“大队长,这两台拖拉机可让你给要着了。”
李大牛几个都鄙视的看着牛队长,却没有一个反驳他的人站出来——开拖拉机的两个人一个是夏菊花的亲儿子,一个是三队的社员,他们敢说这两人一句不好,生产队的猪肯定得抬着送到收购站去。
到了交任务猪这一天,虽然不用人抬到收购站,可各生产队到大队部这段距离,还是要抬着过来的。每个生产队五头猪赶到一起,马上就能看出哪个生产队的猪长成啥样。
最肥的不用问,肯定是平安庄的,哪头猪都得二百三四十斤,李大牛气的踢了自己生产队的猪一脚:“丢人的玩意,能够一百八十斤呀?”
跟平安庄的猪一比,他们生产队的猪都要被比的营养不良了。
平安庄光是交任务猪,就得比他们生产队多收入多少钱!难怪牛老别老想着让他们生产队的小伙子娶平安庄的闺女,真娶过门的话,说不定就把平安庄的手艺给带到他们生产队了。
李大牛两眼放光的看着平安庄来送猪的社员,心里默默算计着,这些人里谁家有适龄的闺女,跟他们小庄头的哪个小伙子能凑成一对。
平安庄的人被李大牛的眼神吓着了,不自觉的离他远远站着,小声议论着:“李大牛疯了吧,咋这么看人呢?”
“谁知道呢,咱们生产队是去交猪,我看他盯着咱们,就跟盯着块肥肉似的。”
“要说肥肉,还是吃杀猪菜的时候过瘾,听说今年咱们还一起给五爷过生日呢。”说话的人丝毫没有自己歪楼的自觉:“咱们生产队今年不是留了三头猪,那一人得分多少肉?我看着留那三头比交的这几头还肥,都得有五指膘。”
从说李大牛的眼神,到畅想今年一人能分多少猪肉,大家话题转换的一点儿也不生硬。夏菊花听了一耳朵,对小年那天也有了期待。
日子有了盼头,过的就分外快。夏菊花小年这天连大队部都没去,直接来到五爷的院子里,接老人家一起去看杀猪。
五爷竟然穿着簇新的褂子,脚上还蹬了一双新棉鞋,夏菊花不由笑着说:“五爷,你这一身可真精神,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五爷习惯性的摸了摸腰,才想起烟袋杆被七喜不知道藏哪儿去了,脸上带着不悦说:“穿新衣裳就精神了?一个个不会过日子,我都土到脖子的人了,还给我做啥新衣裳。我说这新衣裳等将来给我做装裹,他们非得让我今天就穿。”
老人家,你板着脸说话,咋还带着笑音呢?夏菊花不戳破他,只捡他爱听的说:“留着干啥,以后你穿新衣裳的时候多着呢。等志双结婚的时候,你不得穿体面点儿,要不人家说志双的媒人不压席咋整。”
五爷的脸就板不住了:“好,等志双结婚的时候,我还穿这件。唉,也不知道六喜他们几个结婚,我能看见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