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夏菊花问起刘红娟的情况,陈秋生是张嘴就来:“那孩子学习倒挺刻苦,不过脑子好象没开窍,成绩在班里中等偏下,考高中的把握不大。”他虽然大部分时间在粉条厂,对平安庄每个人的情况仍了如指掌。
夏菊花无声的叹了口气:“不管咋地,志亮一直惦记着她,要是她实在念不进书去,等初中毕业了,看着她想进哪个厂子,给她安排一下吧。”志亮真上了战场,这样安排能让他放心些吧。
说起孩子念不念得进书,陈秋生一面看着夏菊花把自己做的十双鞋垫一分为二,分别塞进刘志亮与刘志/军的包袱里,一面想起了一个人,笑着说:
“要论念书有恒心,我觉得咱们平安庄的小子,谁也不如七喜。我听说他今年还要参加高考,天天吃饭的时候都捧着书呢。”
夏菊花对七喜参加高考的执着,也有些无可奈何。谁能想到从前跳脱的七喜,竟念书念上了瘾,还立下了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志向?他把已经上大学的知青胡中山,做为自己的榜样,去年就报名参加了一回高考。可惜只得了二百出头的分数,今年竟还要参加?
“他们家也不指着他挣工分,就再让他考一年呗。要是今年还考不上,五爷就该说话了。”夏菊花也只能这么说。
陈秋生很认同的点头,又从边上拿起了个比别人家都大的包袱来:“这是五爷一大早就让大喜送过来的,说是不让我写哪个孩子的名字,邮到了让他们自己看着分。”
“五爷拿来的?”夏菊花有些好奇的问:“啥好东西,包这么大一个包袱。”说完自己提过包袱,才发现不是一般的沉。
“这要寄出去得多少钱。”夏菊花一边感叹,一边打开包袱,整个人都愣住了。
包袱里装有,是平安庄大队今年种出来的所有作物,从小麦到红薯、玉米高粱,一应俱全。每样作物都不太多,只是因为种类丰富,所以包了这么一大包。
陈秋生看到包袱最底下,有一个不小的纸包,外头竟然挂着些土,不由笑了:“五爷到底上了年纪,这纸包上的土也不说拍打拍打。这是包了啥好东西。”说完已经把纸包打开了。
三四层纸包裹的,竟是些黄土,一看就是从平安庄地里刨来的,因为里头还有细小的草棍和几块细碎的草叶子。
陈秋生不解的说:“这老爷子是咋想的,哪个地方没有土,还至于大老远邮到部队去。”说完得新把土包上后,想把纸包给放到包袱外头。
夏菊花一把按住了他的手,飞快的把纸包重新跟种子一起包好,声音低沉的说:“这都是五爷的心意,是最好的东西,一样也不能少。”
她的声音里明显带着颤音,陈秋生看时头已经低下,只有一滴液体掉落在包袱上,看得陈秋生心揪了一把。他是看不明白五爷为啥给孩子们邮黄土,也不清楚夏菊花咋突然就掉了眼泪,心里却莫明其妙的跟着沉重起来。
夏菊花的心里更是开锅一样沸腾不已。她不确定五爷是不是猜到了自己的用意,却咋也阻止不了自己来到五爷的院子里。
自从头一批鸡仔孵化成功之后,五爷孵鸡仔的脚步就一直没停止——平安庄每家养的鸡越来越多,指望着母鸡抱窝解决不了问题,好些人家都求到五爷头上。
也不让老人家白辛苦,每只鸡仔大家给五爷三毛钱。种蛋是一只一毛,五爷一炕可以孵三百只小鸡,除去坏蛋,每批都能赚五十多块钱。对于一个已经不能下地干活的老人来说,这份收入可不低了,所以五爷舍不得放下这么挣钱的活计。
不过五爷不是吃独食的人,哪个孙子在孵鸡期间陪着他,他都会分他们点,哪怕孙子们不要,他还有重孙子,过年给孩子们的压岁钱一向十分大方。
此时夏菊花一进院儿,就听到了叽叽啾啾的小鸡叫声,看来五爷这一批小鸡又孵成了。迎上来的李招弟跟夏菊花打了招呼,就手递给她一件白大褂。夏菊花心情再不好,看到也笑了:“五爷还这么讲究?”
李招弟点头说:“我爷说了,他孵的小鸡仔比别人家的好养活,都是因为注意了卫生。”
上辈子看电视的时候,夏菊花知道一些大型孵化场里的卫生要求,的确十分严格,便向李招弟说:“五爷说的有道理,人家农技站的技术员,不就是这么要求的嘛。可能你们天天照顾五爷,出来进去的麻烦了点。”
听她竟替五爷向自己解释,李招弟笑得不行:“我们都知道,这不人人都自己做了件白大褂,也省得跟别人穿混了。”
夏菊花听了也是一笑,问:“既然孵出来了,咋不让人快点抓走,还养在家里呢。是没有要还是咋地?”小鸡仔娇气,要保暖,要吃泡软的小米儿。一两只不算啥,二百多只一起吃,小米的用量可不少。
“现在不是冬天嘛,我爷说天冷小鸡不好养活,在家里多养两天,等经磕碰了再让人来抓。”李招弟这么跟夏菊花解释。
夏菊花听了直点头。也难怪平安庄人都认五爷孵出来的鸡仔,光这份为人着想的心,就比那些为了多挣钱不管卖出鸡仔死活的人,强出二里地去。
五爷已经听到她们说话,在屋里招呼着:“外头怪冷的,有啥话不能进屋说。”
李招弟悄悄向夏菊花笑了一下,两人西屋一看,五爷正蹲在炕上给小鸡仔撒米,见她们进屋了才拍拍手上的碎米,要下地。
夏菊花忙说:“跟我还客气啥,我又没啥事,就是好长时间没见你出门,来看看你。”
“那些东西都寄出去了?”五爷听她说没啥事,仿佛知道她为啥来的,还是下地穿上鞋说:“上那屋说话吧,这屋里味太大,你们呆不住。”
三人到了东屋,李招弟给他们一人倒了杯水,有眼色的回家给五爷做中午饭去了,剩下夏菊花与五爷谁都没说话,也没人碰眼前的水杯。
沉默了许久,五爷叹了口气说:“心意尽到就行,别自己钻牛角尖,该忙啥忙啥去吧。”
夏菊花嗯了一声,到底没说啥,又坐了一会儿起身出门,还能听到五爷长长的叹息声。
有些事儿只靠叹息是过不去的,该面对还是要面对。夏菊花知道象五爷这样人老成精的人不少,她今年突然动员了所有军属给平安庄的战士寄东西,自然有人跟五爷一样想到什么,只是大家都不说出来就是。
不说,不是不担心,而是怕别人与自己一样担心。
夏菊花这个年过的,就有些强颜欢笑的味道,哪怕刘志全兄弟都带着老婆孩子在腊月二十九那天回到平安庄,三个孩子争着抢着叫奶奶,也没让夏菊花的笑容多停留一会儿。
三十的年夜饭还是要吃的,哪怕没啥心思忙年,夏菊花家的食材还是比一般人家丰富不少——趟通了海货路子的齐卫东,可不仅仅给方便面厂供货,他的售货渠道多着呢,一年下来挣了多少钱,夏菊花都不用替他算,就知道现在要是让开农贸市场,齐卫东也建得起来。
挣了钱的齐卫东,对帮他趟通路子的夏菊花,那是当成了自己亲婶子一样孝敬。一进腊月,从吃到穿样要不落的拉到平安庄,还给夏菊花包了五千块钱的大红包,被夏菊花骂了几句,才自己讪讪的收起来:“我这不是不知道咋感谢婶子嘛。钱你不收,东西要是再不收下的话,我都不好意思再来平安庄了。”
夏菊花看着堆了一地的东西,无奈的摇头:“咱们谁占谁的便宜,还真不好说。你觉得我替你趟平了海货的路子,可一年来你供给方便面厂的海货,除了加个运费和损耗,一分钱没挣。”
“方便面厂现在也不对外卖,部队给的加工费只够开工人工资交电费。你投资的钱,一年多了一分回头钱都见不着,是平安庄占了你的便宜。”
齐卫东不当回事的摆了摆手:“婶子跟我说这个就远了啊。我投资方便面厂,可不是为了眼前这两年,是看好以后方便面厂的收益呢。你都不知道,这一年我光给铁路送酸辣粉,就挣了多少。”
见夏菊花似笑非笑的看他,齐卫东也觉出自己刚才的话,听起来很象吹牛,又掏出刚才被夏菊花拒绝的大红包晃了晃,以佐证自己说的都是真话:“咋也比这两倍还多。”
对于这一点夏菊花并不怀疑,因为上辈子齐卫东就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他真不会做亏本的买卖。于是心安理得的收下齐卫东送来的海货与牛羊肉,还有一筐十分稀罕的青菜。
这不,前两天齐卫东从羊城回来,又给夏菊花送了一筐海鲜,让她过年吃点新鲜的。
今天的年夜饭,主打就是几味齐卫东送来的海鲜。
“奶,这个好吃,你快尝尝。”刘保国给夏菊花挟了一块香煎马胶鱼,紧跟着给乐乐也挟了一块,还嘱咐她:“有刺。”
安安见了连声叫哥,眼巴巴的看着刘保国的筷子。刘保国冲他笑了一下,却给他挟了一个鸡腿:“那个有再刺,你还小自己不会吐刺,扎嗓子。这个好,肉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