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了,夏菊花算是看出来了,张记者今天是要把她升华到底了,她觉得自己是时候放弃挣扎。
不放弃也没用,一进了酸辣粉厂,三位记者与两位部长以及他们的随员们,随便找一个工人提问,大家不自觉的就把话题转移到夏菊花身上,数说起她咋带着大伙让粉条厂从无到有,如数家珍。
语气里那种骄傲自豪与认同,让跟着听的夏菊花,总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知道你们爱夸人,可当着本人就不要钱的说好话生夸,全都不用考虑当事人的感受吗?
现场没有人注意夏菊花的感受,张记者不停的对着工人、机器、出锅的粉条、成形的粉团、流畅的包装线拍照。更多的镜头是对着夏菊花去的,有夏菊花指着粉条厂牌子的、低头观察生产线的、与工人一起开怀大笑的……他要把一张张生动的画面,带给那些质疑他选题的人。
两位副部长带来的记者同样没闲着,手里的相机咔嚓咔嚓响个不停,不过是角度不同而已:他们已经得到两位领导的指示,要全方位报道平安庄大队,粉碎罪恶集团前后的种种变化。
两位领导已经通气,要同时竖立平安庄大队为典型。这是平德县乃至承平地区发展生产的典型,必须竖,立刻就竖,还要竖得牢不可摧。
敢下这样的决心,两位部长是在听到工人介绍到,夏菊花力排众议,决定供应部队的酸辣粉,每袋只收一分五的加工费、对外售价却达到四毛钱时拍板的。
面对巨额利益不动心,一心一意保障部队需求,这样的典型竖不牢,难道让那些假大虚空的典型大行其道吗?罪恶集团已经覆灭三年了,承平地区是时候出现一个粉碎罪恶集团之后,欣欣向荣的集体典型了。
没错,与军报想竖立夏菊花这个个人典型不同,地区与县里都想竖立平安庄大队为集体典型。因为这个时代的宣传,还是相信集体办量大于个人力量,相信只有英雄的集体,才能孕育伟大的个人,他们下意识的忽视,个人的人格魅力对集体的带动作用。
夏菊花对此没有任何意见,相对来说,她更愿意接受地区和县里关于集体典型的设定:她的目标是自己悄悄挣点小钱,投资到齐卫东很快会建起来的农贸市场,将来安安心心的心租金养老。
尽管现在看来离她的目标越走越远,可她还是希望大包干之后,一切重回她希望的轨道。
那头的部长与记者同志们,尽管目标不同,激动的心情出奇的一至:平安庄的看点太多了,不提眼前的两个为前方部队提供了有力支援的食品厂,那个还没见到,最早为国创造外汇的编织厂,听起来也很有发掘空间。
除了编织厂,平安庄的副业发展,同样出乎他们的意料。他们走访社员后发现,自己了解的情况并不准确,平安庄大队每户社员养鸡根本不是三十只,而是家家超过了五十只。唯一没超过这个数的,竟然是夏菊花大队长本人。
领导们选择性的忽视了多出成鸡的去向,关心的是夏菊花为啥不跟社员一样,多养一些鸡,那样不是能增加她个人的收入吗?
被问到自己为啥只养了三十只鸡,夏菊花有些想笑:尽管现在养鸡的定额有所松动,可一般生产队社员顶天养十几只,在一个生产队里就算胆大的。到了平安庄,她养三十只鸡,竟然成了“只养三十只”,这是多么鲜明的对比。
好笑归好笑,人家提的问题她还要回答:“帮大队代养发展副业的法子,是我向社员们提出来的,那么我就不能以自己工作为借口,脱离于社员之外,所以定额一定要养够。”
见大家都点头同意了她养鸡定额的说法,夏菊花话风一转说:“可是我的精力真的有限,多出定额的部分,实在没有能力养活。所以我每年只养够三十只,保证上交收购站的数量就行了。我有大队长补贴,对于增收不增收的,没啥想法。”
听听,这是怎样的高风亮节。记者与部长们可都听社员说了,平安庄的方方面面,没一样离得了夏菊花的操心。在这么繁重的工作之下,为了与社员保持一至,夏菊花竟然牺牲自己为数不多的休息时间,时刻与社员同甘苦、共患难。这样的人物,不宣传她宣传谁?
两位部长悄悄商量一下,决定把夏菊花的形象,在宣传集体的时候突出出来——他们搞宣传的都知道,火车跑的快,也得车头带。平安庄成就如此之大,夏菊花同志这个车头的作用不能抹杀。
一行人谁也没觉得,平安庄大队生产队与生产队之间的距离远,任由吉普车慢慢跟在身后,安步当车的行走在平整宽敞的村间路上。
“如果不是亲身体验,不管谁跟我说这只是村间小路,我都不会相信。”代副部长一边走,一边跺了一下脚下的路:“这么平整的路,可比你们平德县城的路都要强呀,李副部长。”
李副部长脸上有些无光,强笑着说:“这都是平安庄社员觉悟高,我可不认为县城的人,能拿出自己的全部家当集资。”
这话夏菊花可不敢认,要不她就把整个平德县城的人得罪光了:“李部长说得太严重了。这条路也不光是平安庄社员集资的成果,同样离不开部队首长替我们协调来的沥青。光是这一项,就给我们节约了很大一部分资金,才能在修通到县城公路的同时,修通各生产队之间的村路。”
张记者忙说:“夏大队长你才是言重了呢。部队首长对平安庄支持部队的举动,一直都十分感激。你们支援部队的酸辣粉和方便面,每袋比对外出售少赚两毛多钱,一年下来,就比那些沥青多多了。”
虽然这是事实,其实不必现在提起。夏菊花有些埋怨的看了张记者一眼,觉得他这是给自己添乱。张记者却闷头笑了:凭啥好同志就不能宣传,得默默奉献?这样的同志多宣传一下,才能带动其他同志跟着学习、一起进步嘛。
很快,大家就走到了平安庄生产队,发现这里的街道比所过的三个生产队更加整洁,路边的水沟都已经挖好了。虽然沟边堆着些土,可不时有社员推着小车把土运走。
前头小车刚把土推走,后脚就会从院子里走出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或老太太,拿扫把把路面上的泥点扫干净,一点也看不出堆过土的痕迹。
李副部长也不得不感叹一声:“平安庄的社员同志们,都很爱护自己的村子呀。”
对于这一点夏菊花是认同的:“村子是大家一起住着,平时看到脏了,你扫一把我铲一下,其实不费啥劲。可要是平时都装看不见,人人不动弹,积到一起想打扫的时候,就费事多了。”
理儿是这么个理,可能做到的人或是村子,却少之又少。部长与记者们看向夏菊花的眼神再次起了变化,他们心里都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这样的道理,一定是夏菊花灌输给社员们的。
思想间,代副部长咦了一声:“夏大队长,我咋看着你们村东头和村西头的房子,差别有点大呀?”
不大才怪呢。夏菊花淡定的给领导们解惑:“我们这两年划的宅基地,都集中在村西头,村东头都是老房子。”
原来是这样。代副部长轻轻点了点头,边向村西走,边比较着东西两边房子的差距,这一比更把他比得心惊:“你们近两年的新房可没少盖。”还都是砖瓦房。
夏菊花的心里再次浮起压制不住的自豪感:“是。跟那四个生产队相比,平安庄生产队有编织厂的收入,社员的分红更多一些。大家手头宽裕了,就想住得好点儿。我想着既然大家都想盖新房,不如尽量盖得统一点儿,整齐点,设施全一点。”
好嘛,在大部分农村还为盖一座土坯院子犯愁的年代,敢想出这么三点来,夏大队长果然不是一般人。别的不说,农民往往把起一座新房子,做为自己毕生的追求,有些人家甚至几代才起一座新院子,自然有自己的想法与规划。
可平安庄西头耸立的一座座规制相当的砖房,告诉部长与记者同志们,夏菊花说的那三点,平安庄的社员们都不折不扣的执行了,这是多么强大的组织能力与号召力!
“夏大队长,哪座是你的院子,我们也去认认门,正好代副部长应该走累了,咱们到你家坐一会儿。”张记者提议道,他想把夏菊花生活的院子也拍摄进镜头,全方位向人们展现夏菊花的点点滴滴。
不料夏菊花回头看了一下说:“要去我家呀,咱们已经走过了。”现在他们已经快到村西了,离夏菊花家有几十米的距离。
谢记者忍不住问:“夏大队长你家咋没盖砖瓦房,是因为钱都集资修路了吗?”如果是这样可就太好了,又是一个夏菊花同志公而忘私的好素材。
可惜夏菊花同志实在没有配合记者的经验,张嘴就是大实话:“不是钱不够。你们知道我两个儿子都进城了,家里只有我一个人,住啥房子也就是睡一觉的事儿。等啥时候我不用管大队的事儿了,再盖房子也不迟。”
谢记者与林记者都遗憾的摇了摇头,只有张记者追问:“夏大队长,你就不怕自己一直不盖新房,被人误会为沽名钓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