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然在边上喝茶,听到眼前这个番僧说荣枯如果一身守戒便能成大觉悟者的时候,差点没忍住“哼”地一声笑出来。
荣枯有些嗔怪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回复多吉道:“多谢法师吉言鞭策。请法师先坐下吧。”其实在荣枯的眼里,所谓的面相之说,其实只是部众执着于色身而延伸出来的一种玄学。
但是不管是西域、象雄,还是大周,亦或者是在佛经之中,对于觉悟者所拥有的“色相”都会大肆吹捧。
荣枯觉得眼前这位法师所说的“相面”之术,只是在鞭策他要恪守戒律而已,脸上的笑意依然很温柔。
他就是这样的人,似乎在他这么笑着的时候,别人能在他的脸上看到一丝与生俱来的悲悯和怜爱。
李安然的眼神则比荣枯玩味得多,她把玩着手里已经喝空了的白瓷杯,一双特意用黛青画得眼尾上挑的眼睛盯着多吉,唇角似笑非笑。
多吉刚坐下来,被她的眼神震慑了一下,连心都跳快了几分。
他之前在辩法会上望气,在李安然身上看到的是肌肉紧绷而沉默的雄狮,如今没有再用望气的本事,而是直接看着李安然的脸,越发觉得对方是难得的倾城美人。
他双手合十道:“上师不必觉得这是吉言鞭策,那日辩法会小僧也在场,全程停下来,为法师对佛法的精深造诣深深蛰伏,想邀请法师前往象雄说法,不知法师是否愿意。”
荣枯没有想到对方居然是来邀请自己前往象雄说法的,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下意识的瞥了一眼一边的李安然,后者却垂着眸不看他,只是拿起边上的糕又咬了一口:“嗯,好吃。”她笑道。
荣枯叹息,笑道:“如今不行。”
多吉诧异,他是个再圆滑不过的人,又怎么可能没有看到荣枯刚刚看李安然的那一瞥,心里顿时有些不太好。
——莫非……
也对,荣枯从一介名不见经传的胡僧,一举越过龙门,成为皇帝亲自赐下“师号”和紫袍的大周佛宗新秀,李安然可以说是其中最黑的那只幕后黑手,荣枯上师是否要离开大周前往象雄传法,自然也是要经过李安然的首肯的。
刚刚那一眼,多吉几乎可以确定,荣枯是受到李安然辖制的。
多吉道:“上师莫非是有什么难处吗?”
荣枯笑道:“我尚且还要留在大周境内传法,若是有缘,我也一定会前往象雄同诸位法师论法的。”
他现在必须暂时留在大周,这并非是被李安然所辖制,只是他自己这样觉得罢了。
多吉见他脸上并没有显出什么不得已的神色来,反而一派平静祥和,似乎并不像是被祁连弘忽威胁着必须留在大周的模样,便道:“听闻法师是从西域而来的,祖上是古佛国的居士,可有此事?”
荣枯道:“祖父确实是天竺的居士。”
当初祖父从天竺一路往西域走,除了带了白叠子的种子,石蜜的熬制方法之外,还有满腹记述的经文。
这些经文原本应该是传给父亲的,奈何父亲没有佛缘,反而和丘檀的公主相恋,做了老丘檀王的女婿,反倒是提婆耆两三岁的时候,就早已经被祖父抱在怀里,将梵呗当做摇篮曲听了。
祖父将自己记述的大量经文默写在贝叶上,这些经文在祖父逝世之后,全部由母亲交给了远道而来的师父昙无嗔。
再由昙无嗔隔代教授给了荣枯。
如今荣枯对于这些经文的熟悉程度,简直是落笔便能成书。
其中有不少经文,在汉地尚且没有翻译的文本,荣枯想着自己留在大周,要做的便是先将这些经文默写出来,再做翻译。
他之前在雍州云上寺的时候其实已经默写出了一些,随后又因为要优先考虑辩法会的事情,便将默写经文的事情暂时放下了,之后再报恩寺,又经常被请去僧讲、俗讲,这默写的工程是做一段时间,停一段时间。
直到冬三月几乎没有什么人来打扰了,才安下心,安安稳稳的默完几卷,并且尝试着先翻译起来。
延道、玄道等一些报恩寺中的僧人,一开始见他誊默梵文,也不知道他手上的这些经书到底是真是假,抱着半怀疑的姿态前来借阅,后来见他下笔迅速,梵文也极为通顺,便心里先信了七八成。
后来上部座的僧众们试着阅读的之后,又被经文之中表达出的观念所吸引,逐渐也就放下了心里的戒备,开始着手帮荣枯翻译、誊抄这些经文,甚至延道还认出其中几卷经文是早在魏朝灭佛的时候便已经失传的孤本,登时兴奋地手舞足蹈。
多吉感叹:“西域早些年不太平,法师的祖父能游学至此,也是一腔传法的热血啊。”
李安然在这时候开口道:“如今也不太太平。”
多吉被她噎了一句,才又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到这个明明没怎么开口说话,只是在听着他们两个出家人你来我往的俗家公主身上,后者抬起眼来,浅笑道:“做学问这种事情,虽说时局动荡依然能不变初心之人,实属令人敬佩,但多少还是一个稳定的环境,更能让人安下心来。”
荣枯道:“我这些时日尝试着将师父、祖父从天竺带到西域,在汉地尚且没有翻译的经典誊默出来,再做翻译,如今却也有几卷有些模样了,法师若是想要,可以借给法师看一看。”
多吉忙不迭笑道:“那是自然,必定是要请法师交给我借阅、誊抄的。”
荣枯便站起来,往自己厢房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