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荣枯坐在禅房里,看着眼前喝着暖身姜茶的老臣普赞,手指轻轻摩挲着缠在手上的念珠,沉默了许久之后才终于像是忍不住了一样开口道,“我阿娘她……”
说到公主,普赞的眼里又蓄起亮晶晶的眼泪,他自知在王孙面前再哭出来实在是不得体,便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二十多年了,公主每日过得都是戴着镣铐赤脚乞食的日子,还有旧时的老臣偷偷接济着,只是眼看着身子骨越来越单薄……”
说到这里,普赞的声音都哽咽了起来。
当初叛将反叛,杀上王庭的时候,也曾经想逼迫公主嫁给自己,以显示自己继承王庭的正统性,但是公主宁可死,宁可出家也不愿意苟且偷生,那贼人便用提婆耆的性命威胁。
公主将王孙送给僧团带出丘檀之后,便削发出家,做了二十多年的比丘尼。
这二十年来风餐露宿,从一国的公主,几乎变成了一个瘦骨嶙峋的乞丐。
荣枯听着他说,眼泪也止不住地滴落在僧袍上,即使用袖子努力去擦,却也怎么样都擦不尽。
普赞扑到荣枯的跟前去:“王孙殿下,求您回到丘檀去,救救公主,也救救丘檀的子民吧。”
贼子上位之后,实行□□,对外谄媚高昌、象雄,对内又是横征暴敛,加上他原本就好色,时常在民间广选妃,丘檀子民家中有十六岁以上姑娘的都要去参加。
有些家里不愿意,便往楼兰、高昌跑,他又和高昌王有盟约,往高昌跑的百姓被抓住了很快就要送回丘檀受死,往楼兰跑的,因为楼兰和丘檀之间有一片戈壁沙漠,要越过也是九死一生。
贼子为了恐吓旧臣,又将公主,也就是荣枯的母亲戴上手铐脚镣,命她赤脚走遍大街小巷,让旧臣们都看看不驯服于自己是个什么下场。
看到公主这样的百姓和旧臣,无不掩面,即使哭泣也不敢发出声音来。
这样的日子,整整持续了二十年。
荣枯沉默,抿紧了自己的嘴唇。
五岁开始,他跟随着师父一路走遍西域各国,见过礼遇师父,将师父奉为座上宾的;也见过畏惧师父在民间声望,将他赶出国家,不许他再踏入国境的;也有表面尊崇佛法,实际上只是借着佛法行咒术之事,祈求神佛保佑而非向善的。
他已经见识过了太多的善恶,以至于心中切实觉得这人间是大苦海,众生无论喜乐悲欢,都只是在这苦海之中沉浮罢了。
——直到他与李安然相遇。
他似乎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一件事,作为修行者,只是想着将众生从苦海之中渡脱,似乎是一种太过自欺欺人的说法。
因为无力改变,所以寻求自渡。
能自渡了,便想渡脱众生——所谓的“渡脱众生”,不过是心里有怜悯,却无力改变造成苦难的根源罢了。
若是那个人,她会怎么回答?
是了。
是的。
她一定会这样回答——摇橹泛舟渡过苦海固然不易,可我选择将这苦海填了,在上头造楼阁。
母亲该受这苦吗?
不该。
丘檀的百姓该受这苦吗?
也不该。
所以,他应该回到丘檀去。
只是这件事情不能让大殿下知晓,不然的话最终结果可能会往着他难以控制的方向发展。
眼下最麻烦的,其实还是用什么借口向皇帝辞行。
毕竟他是皇帝亲赐师号的圣僧,想要离开天京容易,想要离开大周往西域去,却是要经过皇帝亲自审批才能通过的。
而皇帝现在连外邦的使臣都不愿意见,更不要说亲自批阅荣枯出关的请求了。
普赞此时却道:“王孙先不要急着回丘檀,您是丘檀王室最后的血脉了,若是出了什么事情,那王庭就真的复国无望了。”
荣枯愣了一下,一时间难以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母亲不是还在人世吗?”
普赞被他问的有些一时转不过弯来,下意识到:“可公主又不能继承王位呀。”
这二十余年来,公主受的折磨普赞都看在眼里,也十分感动、赞赏于公主那异乎寻常坚韧的性质,可是丘檀的公主并不能继承王位,如果不是因为丘檀王室所有的男孩子都被造反的贼子杀害了,可能提婆耆作为老丘檀王的外孙,也不会成为最后复国的希望。
倒是荣枯先从自己的思路里绕了出来——他和李安然待在一块太久了,受她的影响太深,觉得女子也能拿起武器来指挥军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