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从晌午开始,就陆陆续续地下着雪珠,原本已经基本上化了的檐上雪又被覆盖住,在檐边坠下层层晶莹的冰锥。
碳炉上煮着沸水,蒸腾起一片雾气。
“法师真是好闲情逸致。”跪坐在一边,仿佛在看雪景的小卫相公浅笑道。
荣枯怀里的狸花猫睡得真香,听到陌生的声音抖了一下耳朵,继而把脑袋在僧人的怀里埋得更深了。
前几日,丘檀使者在接受皇帝召见的时候哭求皇帝派兵帮助丘檀复国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朝野,百官纷纷猜测皇帝会怎么选择。
而小卫相公则十分敏锐的注意到了其中的关键人物——也就是这几年可以说已经在大周佛徒之中站稳了脚跟的荣枯——或者说,应该叫他提婆耆王孙。
荣枯的手指放在狸花猫耳朵后面轻轻挠着,换来小猫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天气冷了,这狸奴越来越喜欢往温暖的地方钻,荣枯的怀里又暖又舒服,自然成了这小畜最喜欢的“王座”。
他这段时间依然把大量的心力放在翻译和默写经文上,当初祖父一字一字背诵给他的经文,他依然一字不漏的记载脑海之中,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了,他就如春蚕吐丝一样,竭尽全力的将这些经文默写下来。
只是虽然他如今在大周佛徒之中颇有威严,将自己背诵出来的经文默写出来,再交给其他僧人翻译这件事,之中还是有一个颇为尴尬的问题。
——这些经文的真假,难以辨别。
要知道,他的祖父当初来到丘檀的时候,其实也是带着古佛国的贝叶经文来的,只是因为遭逢贼子窃国的大难,才导致经文或者散失、或者被烧毁,只能依靠口口相传保存下来。
没有“物”作为凭证,其实很难让人信服这是真的古佛国经文,而不是凭空杜撰出来的伪经。
加上荣枯之前有离开天京,夜奔威州的行径,这也让天京之中其他的僧人对他的品行产生了怀疑。
面对诸多弟子的质疑,荣枯如同以往一样并没有反驳,只是将自己关在禅房之中,鼓足了劲把自己记述的经文一卷、一卷的默出来。
都说经卷有十万之数,佛法无边际可循,他这几日没日没夜的默写经文,倒是让他的面庞看上去憔悴了不少。
在寺庙之中负责侍奉他的小沙弥并不理解荣枯上师为什么要这么做,便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偷偷问他原因。
荣枯却告诉小沙弥说,他这么做是担忧自己不日就要离开大周,一去山高水长,也许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把这些经卷带回到大周来了。
小沙弥依然不解,继续追问:“可是上师,师父他们对于这些经文的真假,还没一个定夺呢。”他说这话的时候,嘟嘟囔囔的,似乎也意识到这些问题可能冒犯到兢兢业业,怀着一腔热情默写经文的荣枯。
只是荣枯摇摇头,笑着摸了摸小沙弥的脑袋:“他人要做定夺,那是他人的事情。我只管做好我想做的,这就是佛法中最讲究的缘。”
今天,他才刚刚休息了一会,便听闻小卫相公前来拜访自己。
卫显自从出使东夷回来之后,逐渐在官场上崭露头角,如今已经不再担闲职,而是同他的兄长一样在度支部任职了。
听到卫显笑话自己清闲,荣枯便道:“小僧一个出家人,自然只能清闲了。”只是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底疲倦的青色犹在。
卫显侧目,瞥了他一眼:“朝堂上为了法师母国的事情,分了两派争论不休,一派觉得大周前不久才和东夷大战一场,实在是不宜再动干戈,另一派却觉得忠臣豁出性命不要,也要求大周助他复国,实在是义士之举,也是四邦对我大周心悦诚服的证明,应当派兵助之。”
卫显在天京也是出了名的美男子,多少贵女的怀春对象,只是他坐在荣枯边上,强压着心里对荣枯的妒忌,逼着自己站在相对公正的角度去看这胡僧,他也不得不承认荣枯确实是诗书浸肌骨,佛音锻神气的美男子。
荣枯道:“朝堂上的事情,难道是我一个小小的胡僧可以左右的吗?”荣枯摇了摇头,又继续道:“小卫相公接下来必然是想告诉我,以大殿下为首的一派,认为不宜再动干戈,远征他国,是吗?”
卫显噎了一下,他也挺纠结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他的,一方面考虑到荣枯和大殿下之间的关系,再意外听到大殿下却是反对出兵丘檀那一派的时候,他竟然有那么一丝幸灾乐祸。
另一方面,他突然怀着一点点丑陋的恶意,想要看看被卷在这朝堂风云之上的人知道这件事之后,脸上到底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来。
荣枯看到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只是抬起手,用湿布抱住铁壶的握把,给卫显补了一杯暖身的冬饮。
“小卫相公,不管你信不信,这世上有很多事是人可以决定的,可是有更多的事情,是人的谋算所不能决定的,就像小僧当初在雍州的时候,不会想到自己救了一个婴孩,就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他重新将铁壶搁在碳炉上,抬起眼来看向外头窸窸窣窣的雪花,不远处传来了薄薄的檐上冰不能承承受积雪的重量而断裂、落地的声音。
“恰如雪花虽轻,但若是长久堆积,最终却压垮了檐上的冰一样,我等俗世之人,一言一行皆有果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