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里的甚嚣尘上的弹劾,皇帝总没有个答复,如今宋按台的折子到了,总该有个正面的回应,以安抚人心。
百官礼毕,分两班站立。
底下太子在左,豫王殿下在右,
皇帝轻轻咳嗽了声,环顾底下群臣,道:“想必各位爱卿已然清楚,朕今日为何主持早朝了。”
他看了看太子,见赵仪瑄脸色淡淡的,揣着手,仿佛事不关己一般。
皇帝指了指旁边太监们手中抱着的奏折,道:“这些,都是这数日里弹劾太子的本奏,有说太子纵容酷吏,刑讯逼供,也有说他任人唯亲,用人不明,还有说他党同伐异,滥杀无辜的……”
说到这里,皇帝看到太子竟张嘴打了个哈欠。
皇帝皱眉:“太子,你可有话说么?”
赵仪瑄抬手拨了拨眉角:“回皇上,臣无话。”
底下“嗡”地响声,皇帝道:“那你是认了这些弹劾之词?”
赵仪瑄道:“有的可以认,有的不能认。”
又是“嗡”然发声。
“太子,”皇帝呵斥:“你正经回答!”
赵仪瑄重新将手揣了起来:“所谓的纵容酷吏刑讯逼供,不过是正常的查案而已,偏有人唯恐天下不乱,夸大其词,至于任人唯亲,用人不明,若是指的京兆府的那件事,臣当初任用葛浩之时,他并不似今日这般堕落,勉强算是臣用人不明吧。至于党同伐异,莫不是指的先前户部跟工部落马的那些贪墨官员?如果有人说臣是伐了他们这些‘异’,那臣确实承认,臣的眼里从来不认为这些贪墨禄蠹是臣的同党。难道在座的各位大人,有人甘为他们的同党?”
这次,鸦雀无声。
忽然有一位言官出列:“既然这样,殿下不如且解释一番,为何御史台宋皎家里之人不明不白死在大理寺?”
赵仪瑄道:“宋洤涉及鹤州之案,在身亡之前他已经有些神智失常,本来也按律当斩,死了也便宜他了。你或许还想问那个宋府的妾室,她并不是不明不白,此事本宫先前已经说过,此人对本宫不敬,难道还杀她不得?”
“区区一个宋府小妾,为何会胆大包天,对殿下不敬?这恐怕不能吧?”那言官继续问道。
赵仪瑄道:“你在怀疑本宫为了杀一个区区宋府小妾,会捏造‘大不敬’的罪名?”
言官咽了口唾沫:“微臣不敢,只是觉着事有蹊跷。”
太子说道:“世上蹊跷的事情多了,比如,朝廷的言官们不去操心国政大事,反而为了一个小妾哓哓不休,本宫也觉着这挺蹊跷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的妾呢,你才这样舍不得!”
轰然一声,有人忍不住笑起来。
那言官又惊又恼:“你、殿下你……”
皇帝呵斥:“太子!这是在朝堂上,注意些言辞!”
赵仪瑄回身行礼:“是,臣知罪。”
皇帝沉默了片刻,抬手。
魏疾上前,双手递上一份奏折。
皇帝道:“方才太子所解释的,朕觉着合情合理,但太子也并不是毫无过错,比如,朕昨日便得了一份折子,上面便写了太子的三大罪状。”
满朝文武的耳朵刷地都竖了起来。
人人都在等着这一句,人人都在暗中期盼着皇帝提起宋皎的那份“弹劾”折子。
终于来了!
三大罪状?!
了不得!
嗡嗡的声音又开始在大殿内低低的响起。
赵仪瑄原本淡定自若的脸色也变了,他的双眸沉沉地,有点光在里间晦明难辨的跳跃。
甚至对面的豫王都忍不住流露诧异的神情,毕竟他已经从程残阳那里得到一点提示,可皇帝的话,让他重又有些混乱。
皇帝不动声色地扫过众人,他的目光特意在太子的脸上停了停,才道:“太子,你可想知道这折子上写得是什么吗?”
赵仪瑄的唇抿了抿,然后他一笑:“既然臣有三大罪,那臣愿意好好听听,到底是哪些了不得的大罪。”
“既然这样,那就让满朝文武一并听听吧。”皇帝看看手中的奏折:“豫王。”
豫王正在狐疑不定,突然听见皇帝唤自己,他惊了一惊。
看皇帝把折子一撇,他才意识到,皇帝居然是想让自己来宣读这折子?!
这一刻,瑭竟有些呼吸困难。
幸亏魏疾替他把奏折接过来,走到他身前:“王爷。”
豫王深吸了一口气,手居然有些发抖。魏疾深看了他一眼,往后退下。
瑭竭力平复自己的心绪,将手中的奏折打开。
金銮殿内的灯影下,映入眼帘的,确实是他最熟悉不过的楷书柳体,宋皎的这笔字,他曾亲自评判过,说她刚劲不足,清逸有余。
自打她离了身旁后,瑭很少再见到她的字。
没想到竟在这种情况下。
豫王咽了口唾沫,让自己目光端正,他飞快扫了眼奏折上所写,他的脸微微地有些泛白。
满朝文武屏息静气,等待豫王爷的宣读,也等待对于太子的宣判。
毕竟别人说有限,但宋皎是“苦主”,而且又是太子向来的“对头”,想来宋夜光咬上一口,太子定然会入骨三分的疼吧。
豫王看了看对面的太子,却见太子正双眸垂地的,仿佛若有所思。
他以为太子会对自己怒目相视,没想到是这个反应。
突然在这时候,豫王意识到,太子跟自己一样。
原来赵仪瑄,他也拿不准这奏折上到底是个什么内容。
豫王的唇角一动,他笑了笑,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太子。
他们居然都不约而同地,因为宋夜光的这奏折,患得患失!
一念至此,瑭的心绪平静了下来。
他吁了口气,将折子捧着:“巡按御史宋皎跪奏:臣自出京,日夜不敢懈怠,长侯除恶,孟州肃弊,唯恐有负圣恩,今听闻府内噩耗,百官弹劾太子殿下行事不谨,臣斗胆,亦有三大罪状想要奏报皇上。”
豫王停了停,又看了眼赵仪瑄,却见他的唇角也似轻轻地牵了牵,仿佛在说:你来吧。
豫王继续念道:“长侯镇曹洪勾结地方,历年来残害人命近百,天子脚下,出此奇惨之事,是百官之耻。太子殿下命人将首恶斩立决,虽大利地方,百姓人人拍手称快,但毕竟是破例违规,太子行事独断,专横霸道,此其罪一。”
赵仪瑄的眉头略略一皱。
底下百官怔怔地,虽然这弹劾之词无措,但怎么听起来……
豫王道:“臣弟宋洤,虽涉及鹤州之案,但人人皆知太子殿下跟臣有旧怨,太子本该自请回避,以免惹人猜疑。又闻户部主事乃皇亲国戚,太子亦未曾主动规避嫌疑,终究惹得群臣猜忌,流言四起,太子公私不分,虑事不周,此其罪二。”
赵仪瑄袖中的手微微握紧,又慢慢松开。
群臣面面相觑,眼中都有疑惑之色。
豫王复又深深呼吸,道:“太子身为储君,身系天下,凡事自当谨慎,却因永安镇侵占田地之事,以带伤之身亲临处置,倘或太子有失,皇上如何,臣等亦将如何,太子品行不端,不念国体。此其罪三。”
他的目光向下移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稳:“老子有云: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太子殿下缺慈,少俭,又甚敢为天下先,臣觉实非持久之计,望皇上以雷霆训诫,让太子殿下善为改进,以除群臣之忧,以定江山之本。”
瑭一口气念完了,目光在“宋皎”两个字上转了转。
他慢慢地把奏折了起来,无法理清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
殿上,百官们起初是寂然无声的,慢慢地,他们开始低低议论,到听到最后,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了。
宋夜光这哪里是弹劾啊。
这些话,明贬实褒,她明明是在借着弹劾,告诉皇上,也告诉群臣,太子没有做错什么,太子只是太过敢为天下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罢了。
赵仪瑄早在豫王念出第一罪的时候就也听出了不对,等听到第二,他的心已经熨帖的像是被放进了温水里,听到第三,他的眼底仿佛都蔓了潮润的水雾。
先前,不管盛公公怎么说,其他人怎么认定,太子心里觉着,宋夜光不至于也会选在这时侯踩上一脚。
但赵仪瑄也着实没想到,宋皎非但没有踩上一脚,反而是稳稳地……
扶了他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