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拉拉的响声,脸上有些痒。
宋皎若有所觉,她慢慢地睁开眼睛。
细密的雨落在她的脸上身上,身体本已经适应了这种凉意,却因为初醒,只觉着脸颊上一阵沁冷。
她一时看不清眼前景物,但心底出现的却是在失去意识前最后一幕。
是诸葛嵩单臂抱着她,在巨大的水流之中腾挪转圜,同时还要避开随着洪水而来的那些破碎的木板,树枝,以及各种杂物,当然,还包括……别的人。
那时候宋皎已经顾不得思索,她所唯一要做的就是“呼吸”。
四面八方都是水,她一会儿沉入深水之中,像是会永远沉下去,一会儿却又奇异地浮了上来,她得趁着这个浮上来的机会喘一口气!
但同时,她还要避开那无处不在的水。
自始至终,诸葛嵩的手都没有离开过她的腰间,牢牢地握着她,仿佛永远都不会松开。
而宋皎知道自己之所以没有被那些横劈竖戳过来的木板或者别的杂物弄死、以及沉入水底还能浮上来,都是因为有他在。
宋皎不会水,但诸葛嵩好像是会的,谢天谢地。
但就算如此,他们也只能算是苟延残喘而已,人的能力在巨大的洪水之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诸葛嵩所做的也只能是在随波逐流之中尽量地保全一丝生机。
这就像是一场令人恐惧的折磨。
就在宋皎几乎要撑不住的时候,耳畔响起侍卫长嘶哑的声音:“宋按台,前方……”
宋皎迷迷糊糊地,透过错乱的水珠她仿佛看到前方有个转弯,岸边上几丛树枝低落下来,诸葛嵩的手在她腰间一紧:“我、送你过去……”
宋皎这才清醒过来,她的手在水中胡乱拨拉了两下,本能地抱住了诸葛嵩。
“宋按台,”诸葛嵩的声音很吃力:“你松手,我……”
在水中挣扎了这么久,一边要应付水中的危机,一边还要撑着不叫身体沉入水底,同时还要兼顾着宋皎,就算诸葛嵩是东宫头号的高手,他也撑不住了。
如果体力还在,他可以抱着宋皎一并上岸,但现在他几乎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把她送上去。
“侍……”宋皎是想要告诉他,大家一起上岸,但她才张嘴,就又灌了一口河水,几乎把她呛的直接晕过去。
而就在此刻,诸葛嵩将她抱起来,拼尽全力道:“宋夜光!抓住树枝上去!”
他的声音不是命令,却像是乞求一样。
宋皎还没来得及有任何想法,身体突然从水中被一股大力推了过去,她只来得及叫了声“啊”,人已经给扔到了树枝边上,一枝被水泡得发黑发亮的树枝近在眼前,宋皎忙张手抱紧。
“诸葛……”她沙哑地唤了声,慌里慌张地看去,但眼前长河滔滔,她居然……看不到任何诸葛嵩的影子。
“侍卫长!”宋皎大叫,心里慌极了:“你在哪儿,出来呀!诸葛嵩,别丢下我!”
她大叫着,脸上是雨水掺杂着泪,这一会儿,是本能地恐惧跟绝望。
等到宋皎艰难地沿着树枝爬到岸边,手脚并用地爬上泥地后,她实在是精疲力竭,只拼命让自己爬到一处自认为安全些的地方,便晕了过去。
宋皎不知身处何处,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但当她想起是诸葛嵩奋力把自己推上岸的时候,她逐渐地清醒过来。
她得去找人。
诸葛嵩,小缺,易巡侍跟吴巡侍……她挣扎着爬起身来。
身体有点不太舒服,她喘了口气,稍微检查了一下,像是没有受伤。
但衣服还是的,冷的她忍不住有些发抖。
而在检查的时候,宋皎竟发现,自己先前系在身上的包袱,竟没有丢!
她摸了摸那个小包袱,感觉到里头的东西都在。
不知为什么,稍微松了口气。
从地上捡到一根不知哪里冲来的木头,宋皎沿着河往前走,她希望可以很快找到诸葛嵩和小缺。
走了两刻钟,前面的河道已经拐了弯。
她隐隐地看见有个人形趴在河边上,她以为是诸葛嵩或者小缺等,丢了树枝飞跑过去。
但到了跟前她才发现,那人的衣裳不对,而且他身下还流着大片的血,血迹甚至蜿蜒流到了河边。
宋皎本要把他扳过来看看脸,可看到这人倒地的姿势,她突然缩了手,急急后退。
就在这时,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有个男人粗声道:“死了没有?”
另一个道:“肠子都冒出来了你说死了没有,白瞎了这件衣裳,不能用了。”
先前那声音啐了口:“谁叫他见了老爷就跑,活该是老爷的刀下亡魂……算了,另外找吧,实在不行,这身儿也可以吧,只要我没在脸上写个贼字,谁还能认出来?哈哈哈!”
两人说着,声音渐渐远。
宋皎早在听见脚步声的时候,就已经后退了一步,将身体贴近下坡处。
等听到这两句,她早捂住了嘴,一声不敢出。
此刻倘若那两人下来查看,必然就会发现她,而他们说话的声音就在她的头顶坡上,大概是远远地看到那人死在这里,便并未靠近。
宋皎等那两人的脚步声远离,这才慢慢地蹲下了身子。
看着地上的尸体,宋皎心有余悸,浑身发抖。
她刚才差点就送了命。
原来就在宋皎想去看看这尸首的脸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这尸首倒地的方向不对。
如果是河里冲上来的人,或者从河里爬上来的,他应该是头在前,脚冲着河道。
但是眼前的这个人,竟然是头靠近河水,脚却冲着岸上。
这人分明应该是被人追杀,所以想要跳水逃生,却因伤重,没到水边就死了。
也幸亏宋皎察觉先机,闪的及时。
此时此刻,她想起那天在东宫的时候,赵仪瑄跟她说过的话。
“五年前派了一个武官前去,半路上竟给盗匪劫杀了,历年死在西南道的官儿不下十人。”
“去年西南道水患,送赈灾银两的时候特意从江南道调了一万军马,这才顺利送到。”
刚才那两人,多半就是这西南道上拦路抢劫的匪贼了。
宋皎蹲在坡下,身上冷极,心里慌极。
之前她再怎么势单力薄,身边至少还有小缺,可现在,在这个人生地不熟之处,还有匪寇横行,极大的恐惧让她简直无法呼吸,身上抖的不能自制。
当时听赵仪瑄说那些话的时候,只是听听,虽知道危险,但危险没有到她身边。
直到此刻,她仿佛就站在滴血的刀锋上,而那才杀过人的刀,好像随时都能落在她的脖子上。
如果赵仪瑄知道她死在了这荒山野岭寇贼手中,他……会觉着高兴吗。
毕竟真的应了他在三里亭的那句话。
但是……
回想当时他劝自己不要往西南来的时候……他的脸色,说的话,宋皎想着想着,慢慢地,她竟不再发抖,心里的恐惧也没有之前那么山一样沉了。
她不能死在这里。
不能让太子一语成谶,看她的笑话。
她仿佛能想象赵仪瑄冷笑的样子说:“早跟你说过了你不听,看吧,给本太子说中了,蠢东西。”
想着太子那副鄙薄傲慢的表情,她心里竟冒出了一股劲儿!
侧耳听听周围没有了异动,宋皎深吸一口气:“我是巡按御史宋夜光,我自己选择要来的,我不会死在这里,绝不会。”
她给打了气,这才放轻了脚步,慢慢地往前走去。
既然这里有盗贼,还有过路人,那应该不至于是人迹罕至之处。
她判断自己再往前走一阵的话,兴许会到村落或者城镇之类。
宋皎所思不错,她摸索着走了小半个时辰,便看到前方河边上有几个人影闪烁。
起初她不敢靠近,躲在旁边看了片刻,才断定那是几个乡民,正在撒网打捞河中之物。
宋皎急忙跑过去,询问他们是否看到过河中有人冲过来。
那些乡民都是永州本地人,不太明白官话,给宋皎比划着,才说道:“看到好几具尸首冲过去了。没有见到活人。”
宋皎心凉了半截,又问这是何处。乡民道:“这是永州地界,前方就是岳峰镇。”
他们之前乘船的时候,距离永州地界还有一段距离,可见是被江水卷冲了差不多百里。
不过有镇子的话就好办了,宋皎心想自己可以去找官兵帮忙搜寻诸葛嵩小缺等人。
不料其中一个乡民打量了宋皎一番,见她生得秀气,便说道:“你还是不要去啦,那里危险的很。”
宋皎似懂非懂:“怎么了?”
乡民道:“岳峰镇旁是琵琶山,山上本来就有一伙贼,因为最近发大水,这些贼下山抢掠了好几次,先前更是扬言要杀进永州呢,这岳峰距离永州城最近,昨日一场大水冲塌了半边城墙,现在那的人都在往外逃,因为听说今晚上琵琶山的贼寇会下山血洗岳峰镇。”
这乡民竭力地说点似是而非的官话,宋皎竭力去听,总算领会了个大概。
她不由大惊,忙问:“那岳峰的县官跟县尉等呢?”
乡民道:“今天一大早,县官老爷就让他的夫人带了值钱的东西先撤离了,不然你以为为什么镇子里的人都慌得要跑呢。”
宋皎又惊又怒。
岳峰镇如今确实已乱成了一团了。
自从城墙突然被冲塌,城中也淹了半边后,百姓们又得知——县太爷一大早就就打发了夫人带了细软,乘车离开了镇子,往永州方向去了。
百姓们本就人心惶惶,听了这消息越发张皇失措,岳峰镇这里已经走了将近三分之一的人口,都是往永州城方向逃难去的,还有更多的百姓准备逃走。
岳峰县衙,王知县正也在催促下人搬东西:“蠢材!还不快点,慌手慌脚的!”
正忙乱中,一个仆人道:“周县尉到了!”
话音未落,一名身着武官袍子留着络腮胡子的男子走了进来,他横眉怒目地说道:“王大人,你这是在做什么?”
王知县回头见是他,便笑道:“周大人,你这会儿来做什么?”
“满城都乱了,大人也不管管?”周县尉的眼中透着怒气。
王知县瞅了他一会儿,冷笑道:“发大水,又闹贼,我怎么管,我能管得过来吗?”
“你可是县令!”周县尉道:“你不惯谁管?”
“谁能管谁管,”王知县哼了几声,道:“我一月只有一两银子的薪俸,难不成还要我把命送在这里?周大人要是觉着自己能耐,你只管去,平日里不是说我总压着你么?现在本官不压了,随便你了。”
周县尉咬了咬牙:“你真的要弃城逃走?你不怕回头朝廷知道……”
“回头朝廷知道会怎么样我不晓得,但现在我清楚的很,我要不走,就会立刻死在这儿,那琵琶山的贼闹得多凶,杀人越货鸡犬不留的,还不是你们这般武官向来无能?你们要是能耐,早把他们剿灭了!至于有今天的祸患?”王知县振振有辞,丝毫不觉惭愧:“你既如此忠烈,你就留下来抗贼好了,就怕又发水又闹贼寇,你也顶不住,别在这儿说好听的!忠义节烈,谁不会说!”
周县尉双眼发红:“平日里我难道没有请命去剿贼?是谁说这些贼寇不能招惹,惹翻了会连累岳峰镇,我几次想要招募兵丁,是谁张口闭口说没有钱?”
“行了行了,”王知县摆手:“谁耐烦跟你说这些旧账。”
“王大人!”
“周大人!”王知县也提高了声音:“怎么了,你难道要动手?别忘了你只是个县尉,知道点自己的身份!”
才说了这句,只听有个声音静静地响起:“那不知王大人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
王知县跟周县尉双双转身,却见门口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量不高,偏纤瘦,但生得极好看的青年。
领这青年来的县衙的捕快忙道:“大人,这人自称是巡按御史……京内来的。”
“什么?”周县尉跟王知县俱都惊了。
两人狐疑地看着面前之人,但看着对方秀美有余而威勇不足的容貌气质,却双双地不太相信这说法。
王知县把宋皎上下打量了一遍:“你?你说你是巡按御史?嗤……该不会是周大人你找来演戏的吧?”
周县尉瞪了他一眼:“这位公子,您既然说是巡按大人,不知有何凭证?”
宋皎向怀中掏出自己的官印,并一枚巡按御史的令牌:“自己看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