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后悔看到,因为她没法面对。
人的身上不该有这样的伤,她甚至能看到那溃烂的伤口底下向内,他的脏器……
她没当场晕厥,已经是奇迹了。
宋皎来到外间,她抬着手,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去请那位大夫,无论他要什么代价,本官给他!去请!”
周县尉愣住:“大人……”他想让宋皎三思。
“快去!”宋皎重重地在桌上一拍。
周县尉闭了嘴:“是。”
子时左右,负责去请恨无伤的人正紧锣密鼓地在城中寻人。
县衙之中,宋皎喝了一杯浓浓的茶,她睡不着,也不想睡。
小缺很想叫她好歹睡一会儿,已经熬了三天了,这三天里加起来,宋皎睡得不足两个时辰。
她的脸更加苍白,眼圈隐隐发青,整个人也愈发清瘦。
要不是周县尉夫人经常地过来送吃食,只怕她连吃都吃不下去。
而就在子时刚过,县衙的捕快领了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进门之时,城头上响起鼓角之声!
宋皎猛地自椅子上站起来。
狡猾的贼人果然开始攻城了!
宋皎看着城头的方向,心弦紧绷。
她心里的异样之感更加重了。
先是贼人假冒百姓,混入永州,里应外合欲夺去永州。
如今,他们又先行休整,再选在岳峰松懈的时候,攻其不备。
这种进退有致的做派,哪里是什么残暴山贼能够有的……这简直是兵法上的高明行事。
幸亏岳峰这边,周县尉跟宋皎都没有放松警惕,所以在贼寇一开始攻击的时候,城楼上已然发现了不妥!并没有让贼寇抢占先机。
这场夜半开始的战事,持续到了第二天早上。
守军击退了贼寇几回的攻击,城上城下,都有些伤亡惨重。
城中各处的里正,已经带了辖下的男丁们顶上了。
宋皎已经把小缺也打发了去,易巡侍本不想离开,宋皎道:“我在衙门哪里都不去,何况若是城破,覆巢之下无完卵。”
易巡侍一咬牙,也便上了阵。
城上的消息不住地传来,宋皎的心也跟着一阵紧似一阵。
她实在耐不住,从里间走到廊下,却见一个丫鬟跑来:“宋按台,可见过我们小公子?”
“晟儿?他没来这儿,怎么了?”
丫鬟跺脚道:“小公子从早上就拿着他的小剑,嚷嚷要去城楼杀贼,这会儿里头到处不见人,恐怕也跑去了……”
这丫鬟才追出门,又有一名半身沾血的士兵来到,跪地禀告:“按台大人,周大人伤重……”话未说完便扑倒在地,手中的刀也随之跌落,发出当啷一声响。
宋皎听到这句话,她深吸了一口气:“县衙里还有多少人?”
门外一名衙差跑出来:“周大人出门前,让留下了四个兄弟护着按台。”
宋皎攥了攥拳,迈步下台阶:“把人都叫上,”她看看倒地的那士兵,俯身把他那把沾血的刀提了起来:“跟本官一起去城楼!”
往城门楼而去的时候,路上看到好些惊慌失措的百姓,多数是妇孺,也有些青年男子,像是无头苍蝇,慌里慌张的胡乱奔逃。
宋皎提着刀。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拿刀,但是她的手很稳,就算明知道这一去可能会死,她的心里却是半点惧意都没有。
盯着前方城楼喧嚣处,她走的很快,很稳,眼神更是无以伦比的决然。
慢慢地,街头的百姓们终于看到了带着侍卫向着城楼方向而去的巡按大人,也看清她身上穿着的团龙袍。
有人停下了奔逃的脚步,有人不再放声惨叫,他们站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跟他们逆向而行的巡按。
一个青年从巷子里跑出来,正撞在宋皎身边一名衙役身上。
那侍卫顿了顿,看向他。
当看着青年手上的包袱之时,像是忍无可忍,衙差吼道:“连京内来的巡按大人都要亲身上场了,你跑什么!你还是不是岳峰人了!”
那青年往后跌坐在地上。
衙差冷看了他一眼,紧追着宋皎而去。
城门楼处,已经乱作一团了。
周县尉在城头亲自指挥。
面对城墙之下超出他预料之外的乌压压的贼寇,县尉咬紧牙关。
但他心里更牵挂的是那新修缮的城墙。
昨儿晚下了半宿的雨,贼人们又专门向着城墙攻击,檑木一下下撞过来,城墙禁不住,已然损了半边。
若是给贼人越过……
让县尉稍微放心的是,本来守在宋按台身边的易巡侍也赶了来,他手中提刀,竟跃到了那断了的城墙上,手起刀落,将两个爬上来的贼寇斩杀,又挥刀劈落数支射过来的箭,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势头。
周县尉的儿子周晟跑到城楼下,气喘吁吁左顾右盼,他是武官之子,自有一股刚勇,看着这场面并不觉害怕,瞧见有一个贼人从被易巡侍砍倒,从城墙上掉下来还没死,他便从地上抓起一块墙砖,用力地扔了过去砸在那贼寇的脸上。
“该死的贼寇,去死吧!”周晟大叫。
就在这时,城楼上突然有人叫道:“是、是巡按大人!”
许多双眼睛转头,于是许多双眼睛看到了一幕很奇怪的场景。
那容貌极美身着龙袍的宋巡按,手中提着一把沾血的刀,神情肃然而带点凶悍地向着这边一步步走来。
在她身后,是原本负责守护她的衙差,而更多的……却是原本正在四散奔逃的岳峰的男女老弱,那些妇女,孩童,以及颤巍巍的老人。
城若灭,何以为家。
天上的雨仍在绵绵不绝的下着。
原先这雨仿佛是天公的捉弄,但现在,却像是天公也因而动容。
本来已经精疲力竭的那些士兵、青壮们,以及伤员们看到这幅情形,就仿佛身体之中突然间生出一股气。
仿佛能够再跟贼寇战个你死我活也不会退缩半步的勇悍之气!
贼寇们的进攻再度被打退了。
过了正午。
连城下的贼寇都觉着费解,为什么守军仅有数百,城墙都坍塌了半边的岳峰,竟然会如此的强悍!
直到他们看到城楼上出现的那身着龙袍的一个人。
为首的贼寇眯起眼睛:“是他!西南道巡按御史……宋夜光!”
他终于知道了岳峰城摇摇欲坠,却始终无法倒下的原因。
城中是有定海神针啊。
舔了舔唇,望着城楼上那脸色苍白,身形单薄,却偏屹立不倒的影子。
他早该把这根定海神针除掉。
周县尉的左臂已经废了,血染半身,他却仍没有退却半步:“按台,请回吧,卑职向您担保,贼寇若想进岳峰,除非踩着卑职的身躯。”
宋皎的眼中潮润一片,她握了握周县尉的手。
周晟挨着父亲,泪汪汪的,却也用青嫩的声音大声道:“按台放心,除非他们也踩着晟儿的身躯!”
宋皎俯身下去,额头碰了碰这孩子的额。
她的泪快忍不住了,但她不能在这时候掉泪。
城下又是一片骚动,周县尉猛然一震,知道贼寇再次发动了:“快护送按台下去!”
宋皎拉住周晟的手,小孩子虽然还想留在父亲身边,但却不能违抗,乖乖地跟着她下了城楼。
断裂的城墙处,腿上挨了一箭却仍死守不退的易巡侍回头看看宋皎。
他还是想劝宋按台回县衙,但此时此刻他知道,一切都多余。
现在,整个岳峰都是一体的,看看底下那些正帮忙救治伤员,运送砖石的妇孺。
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
小缺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主子!”
宋皎看看他流血的手臂跟带伤的头,却一笑:“好样的,没给你主子丢脸。”
小缺笑道:“那是当然!”
话音未落,小缺脸色一变:“主子!”
他来不及多话,只张手将宋皎抱住。
小缺用力将宋皎往后扑去!
与此同时,后背上一股钻心的刺痛传来。
小缺顾不得,只拼命地叫了声:“主子快跑!”
在小缺的身后,一个仿佛是县衙捕快打扮的人,正横着带血的刀,冷然看向宋皎。
目光相对,宋皎的双眼睁大。
她给小缺推了一把,还未站起来,那刺客便已经又冲了过来。
宋皎只能就地一滚,堪堪避开了这刺客的攻击。
同时宋皎看了出来,这人的身手比先前的那县衙的贼寇要高明的多。
不仅仅是她看出来了,断墙上的易巡侍也看了出来:“宋按台!”
那刺客见连着两次扑空,不由杀性大发,正欲给予致命一击,身后突然给什么重重砸中!
他回头,却见竟是被宋皎带下来的周晟,男孩子手中拿着一块儿石头,叫道:“狗贼!打死你!”
刺客眼神一沉,看了眼逃无可逃的宋皎,脚下一挪。
他想先结果了这不知死活的孩子。
就在他身形一动的瞬间,宋皎已经知道了他的意图,她想也不想,往前扑过去抓起跌落地上的刀,不由分说向着刺客身上砍去!
刺客只觉背后冷风袭来,本能地挥刀一挡!
“当啷!”宋皎虎口一震,她的力气哪里比得上一个武功高强之人,手中的刀被瞬间击飞,虎口都流了血!
“好啊,自动送上来了。”刺客冷笑。
宋皎却看向他身后,大声叫道:“晟儿别过来!”
远来那孩子竟分毫不怕,看刺客要对宋皎不利,正要跑过来。
“放心吧,结果了你就是他!”刺客狞笑,手中刀锋一闪!
宋皎看到那雪亮的颜色在面前划过。
此刻城墙上,易巡侍不顾一切地纵身跳下来,而在宋皎背后,小缺也挣扎着向着这边爬过来……
仿佛还有许多百姓跟士兵的叫声:“宋按台!”
宋皎闭目等死,而在她闭上眼睛的瞬间,耳畔又响起三里亭的那句话——“你就死在西南道吧!”
宋皎心想:还是……没能逃脱太子殿下的预言啊。
此时此刻她只希望,自己死的不会太痛苦。
预想之中的疼,没有发生。
宋皎听见一声惨叫,奇怪的是,仿佛是身前的刺客发出的。
“按台大人!”周晟的叫声!
宋皎睁开眼睛,正看到面前的刺客胸口殷出一片血渍。
沾血的锋利箭簇,从他的胸口探出了头。
刺客的身子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宋皎的目光有些错乱,但毫无预兆的,她竟看见在此刻身后百丈之遥的街口上,有一匹枣红色的高头骏马。
马上的人头戴金冠,窄袖衮龙袍外是一袭黄金锁子甲。
他身披玄色赤底披风,袍摆随风微动,手中紧扣着的弓正慢慢地垂落。
而那比日光更烈的双眸,却始终都盯着宋皎。
宋皎觉着自己可能是濒死之际生出了幻觉。
而随着身边周晟扑过来一抱,她整个人身不由己向后倒下,又重重跌回了泥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