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两天,皇帝竟然急送了两道旨意前来,却不知到底上意如何。
宋皎也盯着那内卫,看着他上了台阶,却在门口站住。
隐隐地仿佛有声音从厅中传了出来。
宋皎听着那声音有些熟悉,却并不是太子。
正在猜想是谁,侍卫长又道:“殿下方才命人把江禀怀带了来。此刻恐怕正在召见江知县。”
宋皎本能地紧走了几步,却又慢慢停下。
她迟疑地看向诸葛嵩:“我……我这会儿能去么?”
侍卫长道:“看按台的意思。”
宋皎回头看了他一眼,她本来是想避嫌,毕竟太子这会儿传江禀怀,只怕是要决断如何处置他,而她跟江禀怀关系匪浅,本不该沾染。
但她很想知道,太子到底会如何发落江禀怀。
虽然江禀怀已经跟她表明心迹,叫她不要插手此事,但如果太子真的要将他一并论罪,宋皎觉着……自己不能袖手旁观。
终于她仍是迈步往前。
这会儿厅中出来一人,将内卫手中的上谕接了过去,想必回身呈上去了。
宋皎跟诸葛嵩两人将到厅门口,便听到里间是太子的声音道:“一个罪人,还敢在本宫面前如此放肆,你好大的胆子,莫非是仗着有人想保你,所以在这里口出狂言?”
宋皎的心猛地一紧,忙侧耳又听。
却听到江禀怀平静而清晰地答道:“回殿下,下官的胆子不大,也不需要任何人保下官。下官虽是罪不可逃,但却并非罪人,若说有罪,只是因为这生来之罪,这本姓之罪,却非下官本身所作所为有错而有罪。”
太子道:“怎么,你是在为自己辩解?”
江禀怀道:“殿下容禀,国法在上,下官自然不敢也不会为自己辩解,只是几句肺腑之言不得不说而已。”
太子冷笑:“你说那叫肺腑之言?一个区区县令,也敢对本宫说什么肺腑之言。”
江禀怀不卑不亢地说道:“但凡是本朝的官员,无论大小,都可以直言谏劝,就如同‘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样,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朝廷的官员,自然也更当身先士卒,如果人人缄口不言,那才是朝廷之祸。”
赵仪瑄啧了声:“你这巧言令色的本事,倒也不小。”
“下官不知何为巧言令色,倘若殿下觉着直言劝谏是巧言令色,那下官那些话,殿下就只当没听过罢了。”
“哦,你还发起脾气来了。”太子淡声,却意味深长地:“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啊。”
“下官更加不知何为殿下口中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江禀怀却依旧波澜不惊的:“只是唐太宗曾言,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殿下乃是东宫储君,将来天下之主,若是连臣下的劝谏都不能听从,臣下自然……就没有必要再白费口舌。”
赵仪瑄哼道:“说罢,有什么你就都说出来,反正这会儿不说,以后也就没机会了。”
宋皎听到这里,几乎忍不住要进去让江禀怀住嘴,免得他更惹恼了赵仪瑄。
江知县这会儿的生死可都在太子一念之间,他却仿佛毫不在意。
她正在犹豫,突然觉着若有所觉地转头,却见身旁侍卫长正望着她,那种眼神,像是担忧,又有点不好形容。
当目光相对的刹那,诸葛嵩却又飞快垂下了眸子。
仿佛是因为这不期而来的对视令人不自在一样,侍卫长低声解释:“殿下不至于就真的要杀他。”
宋皎听了这句,连想也不想,心里先宽了几分。
不知为什么,她对于诸葛嵩的判断有一种很强的信任感,她也知道侍卫长这句,是想让她放心。
这会儿只听江禀怀又道:“下官想说的方才都已经说了,第一,殿下不该事先毫无旨意,突然便驾临西南,以储君之身而行此冒险之事,大不可取。第二,江家虽罪无可赦,但江家的盐号不能倒,树大根深,一旦倒下,势必引发更大的恐慌跟祸患,殿下应及早命人接手稳住时局为上。至于……”
“如何。”太子微微抬了抬眸。
“还有一件……”江禀怀俯身:“殿下同御史台宋按台之间的事,下官亦有所耳闻,按台大人品性清正高洁,冰壶秋影,光风霁月,是难得之人难得之臣,若殿下能抛下旧日恩怨,以宽仁之心厚而待之,必是朝廷之福。”
宋皎怔住了:危急之时,江禀怀竟还惦记自己?!
而里间,赵仪瑄则哼了声:“这些不用你说,她是怎样的冰壶秋月,世间难得,本宫自然最是清楚。”
江禀怀微怔,继而垂首:“是。下官要说的都已经说了,单凭殿下处置。”
宋皎听到这里,便转过身去。
诸葛嵩看着她,见她迈步往前缓缓而去。
直到过了角门,宋皎才如梦初醒似的,想了想说道:“回别院去吧。”
诸葛嵩眉头微蹙,想问她为什么突然不要进去了,但终究又没问,只是随着她往外走去。
宋皎回到别院,门口的那些侍卫们吃了一惊。
“按台大人?您……”
宋皎没有在意,只一点头,迈步走了进内。
侍卫们目送她入内,呆了呆,彼此对视:“按台大人几时出去了?不是一直都在里间么?”
内院的门口还有两个侍卫站着,见了宋皎跟诸葛嵩,也都满脸诧异,只不过他们倒是不敢多说什么,只行礼罢了。
宋皎才迈步进内,就听到是小缺的声音道:“你说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是谁?你在这儿坐什么?”
一连串的问话喷了出来,得不到对方回答,小缺又惊叫:“你怎么穿着我主子的衣裳?你这小贼……”
宋皎听出来,忙迈步进内:“小缺!”
诸葛嵩也跟着走了进内,却见小缺扶着腰站在地上,正指着四喜叫骂。
四喜身上穿着宋皎的袍子,男装打扮,脸上涨得红红的,嘴却闭得紧紧的。
一眼看到宋皎跟诸葛嵩回来,四喜的忍让仿佛到了极限,冲口叫道:“嵩哥,怎么才回来?等等,你先别说话,等我先揍这个混账……我抽死他!”
她掳起袖子,气吼吼地就要上前。
原来小缺因为养伤,一直不曾过来,这两天伤势大好,早上便过来看看宋皎。
谁知竟见到四喜穿着宋皎的衣裳,像模像样地拿着一本书在涂涂画画。
小缺大惊,他并没有见过四喜,只当是屋里进了贼。
关键时刻,诸葛嵩一把揪住四喜的后领口。
四喜被他扯住了,无法扑成功,便回头道:“嵩哥你放开我,我非要揍他一顿不可,方才在这儿骂了我半天了,我忍着一个字儿也没回,生怕坏了主子的伪装大计……现在你们回来了,我怕他什么?”
诸葛嵩静静道:“你又想惹祸了?他是宋按台身边的人,你要不怕主子责罚,就过去打他无妨。”
四喜正张牙舞爪,但诸葛嵩这句话却像是定身法一样,顿时让她冷静下来。
她讪讪地垂了手,又看了眼宋皎,这才嘀咕道:“我……可是看在按台的面上。”
宋皎陪笑道:“四喜姑娘,你别生气,我这随从是有些直心眼的,只是他人不坏。”
说着又看向小缺:“你不好好养伤,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小缺起先给四喜的凶悍吓了一跳,见宋皎问才道:“我的伤好多了,只要不很动作就行,主子你去哪儿了?她怎么……”
宋皎道:“你不可无礼,这位四喜姑娘,是殿下派来的,是东宫的内卫。”
小缺一听“东宫内卫”,脖子忙缩了缩:“我我、我不知道……她也没说!”
四喜见他畏缩起来,这才扬首得意一笑:“哼,要不是看在按台的面上,我早撕了你了。”
假如四喜只是个小姑娘,小缺当然要怀疑这话的真实性,甚至会想让四喜撕看看。
但此刻在小缺眼中,四喜的脑门上赫然写着“东宫内卫”四个大字,他对此深信不疑,而且从此刻起便打定主意不再招惹。
宋皎调停了两人,打发小缺快回去躺着,又向四喜道谢。
四喜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挠挠腮道:“宋按台,您不必如此,以前是我、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没想到您居然是……我还以为殿下是怎么想不通了呢,特特地把我弄回来护着一个不知什么来路的男人……确实是我肤浅啦!您放心,以后我自然会谨慎小心,绝不会让您再受一点儿委屈了。”
她突然如此之热切,反而让宋皎不好意思起来。
诸葛嵩咳嗽了声,四喜吐舌:“嵩哥,我这次没说什么不中听的吧?”
“你最好少说话。”诸葛嵩无奈地。
四喜却欢天喜地:“嵩哥,我昨儿晚上几乎没睡,想了一整宿,怪不得主子肯把您弄来宋按台身边儿。”
诸葛嵩有些不自在,冷着脸道:“行了。你快去把衣裳换下来吧,别叫人看见。”
四喜忙答应了声,却又想起来:“咦,昨晚上你们在哪儿过夜的?对了……按台昨儿出去是穿的女装,今儿怎么又换了……主子……”
宋皎忙假装什么都没听见的,起身进了里屋,诸葛嵩低低喝道:“你还敢说,还不快去?”
四喜捂着嘴,自去换衣裳。
宋皎到了里屋,把自己的东西稍微收拾了一番。
皇帝的上谕又到了,虽没见过,但宋皎猜测必是跟催促太子回京脱不了干系,而且赵仪瑄早跟她说过要启程回京的,可见离别在即。
昨晚上一番欢愉,竟也叫她情不自禁地耽溺其中,竟生出许多的离愁别绪舍不得来。
但这条路是她自己选的,想到江禀怀直到那一刻,还替自己说话……她心里便有些惭愧之感。
怎么竟为了儿女情长,忘了自己当初出京的缘由跟初衷。
何况……终究会有这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