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程凉一直没有再回到值班室去回盛夏的邮件。
手术完之后他把自己关在学习中心的练习室里缝了一晚上的血管,各种类型的,稀巴烂的模型血管,他跟绣花似的一点点拼好缝到能让血液浓稠度的液体顺利通过。
出了练习室,肩膀酸得像是被鬼趴了一晚上,他又强行给自己灌了一大杯咖啡。
林主任凌晨说了不让他进手术室,可早上还是排了他的一助,肝门部胆管癌手术,算是肝胆外科手术里难度系数很大的手术之一,为了术前定位减少手术未知风险,判断病变范围的术前影像会议都开了好多次,之前是李副主任的病人,李副主任出事后,这病人就交给了林主任。
这么复杂的手术,除了程凉,其他人不敢给暴脾气的林主任做一助。
可就算是程凉,对这种探查时间很长的手术其实也是有些发怵的,探查过程中他要把胆管附近需要保留的血管分离并且保护好,这中间一点差错都不能出,精神必须高度集中,往往一场手术下来整个人都傻了,看东西都是叠影。
偏偏林主任最近是真的看他不顺眼,几个小时下来从头骂到尾,程凉觉得自己后脑勺都麻了。
但是这一次,很神奇的,他没有想着要不然干脆转行算了。
下了班累到走回家的那点力气都没了,干脆窝在天台上,抠抠搜搜的拆开了最后一根棒棒糖。
他还是没有给盛夏回邮件。
他开始非常没出息的害怕给盛夏回邮件。
是真的怕。
最开始他提出恋爱,那就是单纯的男女吸引,盛夏外貌脾气性格都合适,他也到了该结婚的年纪,那阵子他跟盛夏的缘分是真的很玄妙,不分地点不分场合,他似乎只要抬头就能看到盛夏。
烈日炎炎,她扎着马尾辫站在向阳处。
那就是成年人的异性相吸,称不上多深刻也并没有太多激情。
但是谈着谈着,就变了。
盛夏,太好了。
以他现在的情况,就算是咬牙奋起,都不一定能配得上她。
他开始变得在乎,然后,就陷入了自卑循环。
手机又响了一声,提示他有新的邮件。
发件人还是盛夏。
就算他没有回她的邮件,她也什么都没说。
明明在战区的人是她,明明网络不好每次联络他们都得大费周章的人,邮件里却一点不开心的情绪都没有。
她说她爸爸今天会对着字卡读出三个字的词了,她和她妈妈为了庆祝就去了亚丁市内最好的饭店吃了一顿烤全羊加阿拉伯大饼。
【不好吃……非常不好吃……还没有小区门口阿姨摊得鸡蛋饼好吃。】
她说回酒店的路上她和她妈妈拍了不少照片,还随邮件贴了一张给他。
照片里盛夏就站在亚丁街头,靠在灰色建筑墙上,旁边是一辆路过的装甲车。
她黑了一些瘦了一些,对着镜头笑得一如既往。
程凉放大照片,盯着照片里盛夏的眼睛。
异国他乡兵荒马乱的又要照顾爸爸,肯定是很累的,她向来清澈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已经有了红血丝,眼底也有青影。
但是就是,一尘不染。
他是怎么敢对这样的女孩在那么黑漆漆的环境下问出要不要恋爱这样的话的?
他是找到了胡萝卜还是有了担当还是真的觉得自己前途无量了?
嘴里柠檬味的棒棒糖酸得都开始苦。
程凉恶狠狠的嚼碎了那块糖,锁上手机丢到一旁,靠在墙上看着八月底的夏日太阳从一点点金光变成火炉。
他很无所谓的抬手遮住了眼睛,躺出了咸鱼的样子,让查完房想偷偷摸摸上来吃完兜里早饭的周弦吓了一大跳。
“我以为你中暑了。”他刚才差点打120,手机拿出来想起这里就是医院。
程凉放下手瞥了周弦一眼,往边上挪了挪,给另一条咸鱼留出躺平的空间。
“思念成疾?”某规培医生没大没小的咬了一口鸡蛋饼。
程凉没理他。
“你真的要去新疆吗?”周弦哪壶不开提哪壶,“那边一去起码三年起步,你打算和盛夏分手了?”
程凉:“……”
他真的想抽他。
“其实……”周弦咽下嘴里的鸡蛋饼,“我一开始没想到你会去申请援边。”
“我看了那边的照片,所谓的医院就是一幢楼,门诊急诊住院部都在一起,手术室就两间,还得和急诊共用。”
“普外医生就一个,还有一个实习的。”
“你在鹿城这边有车有房的,上班也近,而且说真的这医院的人真没人会特意跟你这个富二代过不去。”
“混三年把你现在手里的项目做完,弄不好就是个副主任了。”
“我家里人基本都是这样的路,差不多年龄了就结婚生子,医生这行在国内不见得有钱但是社会地位还是有的,起码我从小到大吃医生家属的红利吃了不少。”
“在你跟盛夏恋爱前,我以为你肯定是走这条路的。”
程凉比一般人的追求还要少,他甚至不在乎钱。
“但你跑去要了援边的资料,还因为盛夏家里的事特意请了五天假,我就觉得……”
周弦没说完后面的话,程凉也没问。
他去要援边的资料,就是失控的开始。
或者更早一点,他在林主任拿他做借口开始搞科室斗争的时候没有躲在家里装死,就是失控的开始。
他开始醒了。
也开始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