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麻子何其精明,只靠幼童这一句话的内容和语气便已经大概搞清楚了状况。
方才来的双鬟小女孩唤作担担,听幼童的语气,似乎比较亲近,她应该只是来给这群小鬼送吃食的好心人;
而把他们害成这样的,乃是某个可怕的妖道,他们藏在此处,就是为了躲避妖道的追捕。
眼前几个幼童的虚弱魂形,只堪堪能聚拢,边缘十分模糊。想来若是没有了那小女孩的供奉,不日便要魂飞魄散了。即便如此,他们却宁愿待在这阴煞残阵之中,想来是宁愿魂飞魄散也不愿意被妖道找到。
的确是有一点可怜。
刁麻子一瞬间动了恻隐之心,但想到自己的发财大计,刚软下来的心立马重新硬起来。
他顿了顿,逼近,冷声喝道:“若不想要妖道找到你们,我问一句,你们就老老实实答我一句!”
从这几个瑟瑟发抖的幼童口中,刁麻子知道了方才那个来送吃食的小姑娘是孟记甜品铺里的小丫头。
那小丫头某日到这废弃的破宅中来,在一片残垣中无意发现了藏在这里的几个幼童阴魂。几个幼童央求她千万莫要对外说起此事。那丫头再三犹豫,答应了。
原本可以不管此事,但那小丫头心地倒是十分的好,见这些幽魂们饿得奄奄一息,放心不下,时不常偷带着家里的点心来拜祭他们。也是多亏了有这供奉,这些幼童才没有魂飞魄散。
刁麻子闻言,简直大喜过望。
那丫头既然是孟记的人,那么她从家里偷拿出来的祭品岂非就孟记那十分难得的点心吗!
什么叫天生我财必到手,什么叫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财迷心窍,冥钱蒙了眼,哪里顾不上什么可怜不可怜的,对那些蜷缩在一起的幽魂们冷声喝道:“按照我说的做,我保证不会向别人说起你们的所在,若是不按我说的做……哼哼,就等着那妖道来找你们吧!”
……
过了几日,那孟记的小丫头果然又偷偷带着祭品来废宅探望这些小孩。
刁麻子躲在倒塌的粉墙下偷听,那盲眼的幼童果然按照他所教的开了口。
犹豫,害怕,又抱歉的稚嫩声音,孩童几乎带了不得已的哭腔,“……担担,你下次能不能多拿点吃的过来……我、我们几个不够吃……”
“哦……”对面的小女孩似乎低着头,没有立刻答应。
刁麻子的心简直提到了嗓子眼,他生怕这小丫头不答应——若是不答应,那怎么办?他虚晃一枪而已,其实又不认识什么妖道,到手的鸭子难道就要这么飞了??
唤作担担的小丫头想了想,慢吞吞的,嚅嗫声首先问的却是:“这、这几天你们一直没吃饱吗……对不起,我不知道……”
“不、不是的……”旁边有年纪较大的幽魂少女听到供养他们的小姑娘却还在跟他们道歉,下意识地想要解释。
但她想到那麻脸黑皮恶鬼的威胁,话到嘴边仿佛不由自主地拐了个弯,她羞愧地别过脸去,闷声道:“……不是特别饱,时常很饿,能不能、能不能多给我们带点祭品。”
担担道:“我可以跟我姐姐说,让她多做一点吃食。”
“不要!”
几个幼童立刻打断她,因为害怕,声音提高,骤然变尖锐可怕,“你答应过,不跟任何人说我们在这里的!”
只听担担沉默片刻,开口,声音虽小却很坚定,“好,你们等等我,我去再给你们拿点吃的。”
不少时,小丫头果然又回来了。
刁麻子悄悄从粉墙的裂缝中探出头来看。
小手帕里装了几样不同的喷香点心,数量不太多,所以她还拿油纸包装了点饭菜。担担道:“今天我姐姐做的不多,晚饭只剩下这么多吃的,你们先吃吧……”
……
其后,担担隔几日前来,每次带的点心都有满满一小兜,加上油纸包里的饭菜,可谓很是不少。
担担和幼童们说话,刁麻子偷听了才偶然得知:原来,这小丫头之所以能带这么多点心出来,是因为她偷偷把自己的那份早饭、晚饭和宵夜全都省了下来,一日四餐缩成午间一餐。
连自己吃的口粮都省下来了,那带出来的祭品自然很不少。
能为素不相识的幽魂做到这份儿上,已是善良得有点发傻。
刁麻子躲在粉墙背后一声叹息,世上还是好人多。
——幸好世上还是好人多,世上若是没有了这种心地纯良又肯讲信用的小傻子,怎么轮得到他来发大财呢?
刁麻子守株待兔,喜不自胜,在小丫头走后露面,又是一番“不听话的话就让妖道找到你们”云云的恫吓,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一袋子点心尽数拿走。
至于油纸包里的饭菜,虽然也是勾魂诱鬼的香,但他忍住了没动手,一来是见这些幼童幽魂们实在可怜,有些许不忍;
二来是因为怕那小丫头起疑。毕竟她隔三差五地投喂,这些幼童阴魂若还如以往般魂散魄虚,如何说得过去?再者,若这些阴魂消散,饵没了,那小丫头怎么还会再来送祭品,岂非断了大财路!
如此这般几个来回,刁麻子手中囤的孟记点心已是非常多。虽然多,销路却不佳,争不过鬼市那些早就开始搞代购的黄牛,刁麻子便想着索性冒险上厉坛山碰碰运气,没想到这里没有对手,很快便赚得盆满钵满。
发了财,身边觍着脸凑上来溜须拍马的小鬼也多起来。
刁麻子被捧得飘了,对着那些马屁精小鬼吹起牛皮,道是阳间的孟记甜品铺中有他的人,自己坐拥孟记独家的货源,要发阴间财,还得阳间有办法有人脉。
在某种意义上,此话不假。
但任谁也想不到,其中缘由这样曲折复杂。
“各位鬼差大老爷,小的说的句句属实,绝无虚言!那些谋财害命的事情,小的是断断不敢做的!您们若不信,可以去丰城城南芙蓉街贺家旧宅看看,哦或者,去孟记甜品铺,找那个叫作担担的丫头一问便知……”
刁麻子不带喘气儿地说了一大长串,全都老实交代了,这才敢抬头看一干冷肃的鬼差。
当然,什么“本本分分”“老实人”这种说辞纯属刁麻子给自己加戏,他的所作所为,和本本分分的老实人没有一点关系。
只见鬼差们齐刷刷看向白衣少年,而白衣少年脸上神色复杂,转头看那青裙少女。
“不必去了。”青裙少女点点头,对勾魂使和疤面鬼差凝声确认道:“担担最近的确有这样的举动。”
最近每到饭点,担担总是抱着个饭菜冒尖儿的青花大海碗,独自一个人坐在天井旁的小台阶上吃。没一会儿,亮亮空碗,就说自己吃完了。每隔几天的日暮时分,她又时常装一小兜点心出去藏在身后,孟夜来道是她去找小朋友玩,也没多想。
小白的圆脸上一向是笑嘻嘻的,只是这会垂着头,也有点笑不出来。
他想起自己平日对担担的态度挺不客气,不是阴阳怪气就是冷嘲热讽。类似“怎么每顿吃这么多,个头一点没长”“小萝卜头,吃了跟没吃似的”“能不能别浪费粮食”这种垃圾话没少哔哔……
哎,谁知道中间有这样的原因。要是早知道那笨丫头去做这种事,他小白爷怎么也会罩着她呀。
刁麻子看这场面,又一愣,这青裙的姑娘认识那个小丫头?
他行走鬼界多年,自问心理素质够好,脸皮够厚,但也架不住内心有点崩溃和懊悔,自己这是惹上了什么难缠鬼!
这少女,她怎么谁都认识啊!
须臾,小白一挥手,少年的声音有几分森然,“先扣起来,等查清楚贺家旧宅之事,再送去枉死城。”他看了散落一地的冥钱,“这些冥钱充公。”几个阴司皂隶闻声上前,扣住刁麻子就要带走。
刁麻子一愣。
……枉、枉死城?那不就是北境的鬼狱吗?
他已经什么交代了,怎么还要抓他?
刁麻子不服,拼命挣扎大叫,“我没害人,没作恶,只想赚钱,该说的我都说了,凭什么抓我!凭什么!”
“还问凭什么?”疤面鬼差老吕开口,声音平板无波,冷道:“难不成你生前半点书都没读过,是个法盲?”
刁麻子还真是一点书都没读过。
他无赖泼皮出身,脸皮果然够厚,开始拼命扭动身躯,试图甩开背后鬼差的钳制,胡搅蛮缠地大叫道:“那你倒是说呀!怎么啦,说不出来?阴司就可以随便抓鬼?来鬼啊,阴司在街上随便抓鬼啊,救命啊!!”
阴司众鬼差对视一眼:……要么干脆暴打一顿好了。
几个暴脾气的鬼差已经开始撸袖子了,却听青裙少女脆声反问:“你要说法是吧?”
巧了,她上辈子是《今o说法》节目的忠实观众,看这个节目下饭的时候学到的普法知识还没有忘记呢。
她清了清嗓子,声音清脆道:“刁马,你先是非法拘役他鬼做苦力,又胁迫诱骗教唆其他幽魂,用虚构事实的方法骗取阳间生人的供奉,以扰乱鬼界市场秩序的手段换取不义之财,数额巨大,还敢说自己没有触犯阴律?”
条缕清晰,杀人诛心。
刁麻子本以为自己一五一十地交代了就能走,现在忽然被“枉死城”几个字吓破胆子,又怕又怨,已然失去理智,将怨气全都发泄在眼前说话的少女身上,死死盯着她嘶声吼道:“关你什么事!若不是你截道,我又怎么会被抓!……”
若不是她找上门来,又借口要买点心,自己此刻应该早就在鬼市花楼里潇洒。
怎么会耽搁,怎么会轻易上套,又怎么会要被押送去枉死城?
刁麻子双目赤红,若是眼神能化作实形,他恨不得给这个少女戳上百十个窟窿!
绕是孟夜来胆大,被这恶鬼的怨恨眼神盯得也有点发毛。
这时,一条修长人影从高墙下的阴影里缓步踱出,走到孟夜来身前半步,他的肩膀很宽,正好替她挡住了刁麻子的怨眼神。
众鬼:……欸?这里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条幽魂?
依照他的身量相貌,要引起注目实在是极容易之事,叫人忽视他却很难。而他也仿佛没有做任何事,闲闲站在孟夜来身后,不知为何,没有半点气息,赶来的鬼差就是没有看到这里还有幽魂。
在场的鬼众,谁都没有看见谢琅从孟夜来身后走出来的那一刻,小白震惊地瞪大双眼的表情。
耳畔金珰轻轻颤动,小白瞳孔剧烈地震。
谢琅不经意地挡在孟夜来的身前,依旧是懒洋洋的声音,“怎么不关她的事?这位姑娘姓孟,正巧,就是孟记的店主,你骗来的点心都是她做的。”
刁麻子闻言,彻底石化。
………………上辈子的血霉今天倒完了。
他张了张嘴,还想要狡辩,但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呆滞地任由鬼差拖走。
另一边老吕带了几个鬼差,火速赶去调查芙蓉街贺家老宅幼童阴魂一事。
幽静的小巷中只剩下了孟夜来、谢琅和小白三魂。
从刚才得知担担的事情开始,小白就收起了往常的嬉笑神态。
现在他的脸色更是复杂,震惊、激动、惧怕、星星眼……这些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情绪在少年的圆脸上走马灯似的一一闪现。
霎那间,小白忽然间连手脚也不知道往哪里放似的,双臂干脆老实垂下,站得笔直,结结巴巴,声如蚊呐,吐了几个字。
孟夜来见他看过来,以为他在和自己说话,“……什么网大?我没听清。”顿了顿看他,又问:“小白,你没事吧?”
站在她身前的谢琅,只是负手莞尔,看向小白。
他未置一言,甚至没有用传音入密,只是看了小白一眼。威压如夏日午后的雷霆自天际滚过而后骤收。
小白一个激灵,后脑勺两滴冷汗。鬼王临世乃是极为重要的大事,鬼王大人不想要旁人知道,他怎么这么鲁莽,差点说出来了。
白衣少年神情极不自然,一句话卡了半天,最后才道:“你身边这位是北境……枉死城来的……大人……”
孟夜来恍然大悟,刚才和小白分别之前,的确听到老吕说“枉死城那边来了新的鬼官,是个从未见过的”,还道小白“对那边熟”,这才把小白拉走了。
难怪方才赤雄、矮鬼、老吕这些鬼吏都不认识谢琅,原来他是枉死城新调来的鬼官,前些日子自己在娘娘庙遇到他的时候,恐怕还没上任吧?
孟夜来不由又想起了前世看过的各种幽冥研究,有人入冥走无常,有人入冥却是做阎王。
就像现在,有的走阴人还是合同工,有的走阴人已经混成了领导,这就是世界的参差吗?
孟夜来倒也没有什么,对谢琅展颜道:“朋友,刚才多谢解围。原来你是阴司的鬼官,失敬失敬。”
其实她和谢琅已经打过交道,此时即便得知他是半个同僚兼上司,也再难像初识那般严肃庄重,言语中很有些轻快的玩笑之意。
谢琅也不恼,从善如流,也玩笑道:“姑娘客气,都是为阴司鬼众做事的,哪有什么高下之分?”
孟夜来很不走心地奉承了两句:“哇,不愧是空降的鬼官,讲话真滴水不漏。”
一旁看着两人说话的小白默默掐了自己一把:…………我是谁,我在哪,我是不是在梦里?
出城的路上,小白走在旁边孟谢二人身边,一路相送。
孟夜来:“小白,你一直偷瞄我们做什么?”
小白大惊失色,立马眼珠子骨碌一转,端正目视前方,大步向前,“……我哪有在偷瞄你们!”
少年将惯常提在手中的灯笼收进衣袖,身板绷得笔直,两手垂在双股两侧,再加上孟夜来这么一说,他眼神更加直视前方,走得板板正正。
“小白你哪里不舒服吗?”孟夜来困惑,“……你为什么在踢正步啊?”
谢琅闻言,不由轻笑两声。
他的笑声低沉悦耳,小白绷紧的脊背这才有丝丝放松,支支吾吾道:“我、我哪有……”
小白将他们送到城门。
孟谢二人出了厉城城门。
回首望去,清朗月下,厉坛只是一座漂浮在半空中的银白色山脉,风吹黄土路,其间魂灯萤星点点,滟滟随波。若非亲眼所见,谁也想不到里面是怎样生动的世界,而一盏盏魂灯亮处,是怎样鲜活的幽魂。
目送着孟夜来和鬼王大人远远离去的身影,小白认真盯着自己手心的法印,喃喃道:“我就是随口一说……许愿的事情,真、真的这么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