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孟夜来偷偷对着法印许愿了,鬼王大人怎么,说降临就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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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月朗星稀,晚风吹散溽热,只剩聒噪蝉鸣。路边的大桑树下,黄发垂髫坐在一起,打着大蒲扇纳凉。
孟记铺子和谢府相邻,月色下,孟夜来提灯,两人一路同行。
走到甜水巷和长街的交叉路口,正是清明那日两人分别的地方。孟夜来心里装着担担的事儿,想要一个人静一静,便挥挥手道:“谢公子,再见啦。”
谢琅却道:“后园的晚香玉开了,夜间时常闻到阵阵幽香却总无暇观赏,今天花月正好,在下倒比较想从甜水巷里的小门回家。”
这意思孟夜来懂了,他也要去甜水巷。
行吧,看来他是要把蹭灯笼贯彻到底。
两人一道走着,孟夜来心中在复盘这一夜所发生的事情,想着回去要怎么和担担说,一时也没言语。
她将今夜发生的事情倒着一点点捋上去,想着想着,忽然想到谢琅在厉城中花了一千五百贯冥钱买她做的吃食之事。
一想到那么几块吃食便去了两盏海鲛灯,孟夜来不由一阵肉痛,忍不住开口,问身边的黑衣青年:“谢公子,你为什么要在厉城里买那些吃的啊?”
谢琅十分自然地回答道:“看鬼众喧嚷,一时起了吃性。”
孟夜来颇痛心疾首,不好明说,只能旁敲侧击地暗示:“可是,明明我家铺子就开在贵府的隔壁啊……”
如果喜欢孟记甜品的话,走两步就买到了,这钱居然还能让黄牛赚走。
谢琅悠悠道:“天热,我不想排队。”
孟夜来噗嗤笑出来:……好吧,她的确无法想象谢琅挤在长长的队伍里拿着小竹片排号的样子。
但是,那可是两盏海鲛灯啊!
孟夜来幽幽道:“谢公子……你是不是不知道一千五百贯冥钱能在鬼市买两盏海鲛灯的事情?”
谢琅道:“两盏海鲛灯而已,这很多么?”
孟夜来:“这还不多吗!”
谢琅唇角微勾,似乎心情很好,自然而然地道:“海鲛灯用在廊庑之中倒是不错,若用在房中,未免嫌光线过于呆板。”
因为买到海鲛灯而感到十分满意,且完全不觉得光线有何呆板的孟夜来本人不禁悄悄捏紧拳头。
吼,有时候很难忍住不仇富欸。
偏生谢琅想了想,认真推荐道:“‘白月灯’倒是能用,孟姑娘可以一试。”
此言一出,孟夜来忍不住要给谢琅鼓掌,心道:“这个逼装得甚好,而且,还加了些细节在里面。”
若说含灵芥子袋是极为难得的一等灵器,那么“白月灯”这种稀世罕见的法器已经称得上是仙门玄门的镇山之宝,寻常人一生能见过一次便已经是很难得。
而孟夜来正好见过一次。
那时她刚入天玄宗,还是所谓的亲传弟子,在去宗门长老修习的静室请安时见过。天玄宗中无论师长或是弟子,生活一向清俭刻苦,天黑如墨的三更天便坐起入定是常有的事。
那一日三更天,她在长老的静室外却看见屋中缓慢地升起一轮皎月般的光轮,次第铺满整个长老峰。
她就是那时看到的“白月”。
“白月”其实并不是一种灯,而是一种炼气丹炉。导气入炉中淬炼丹丸时,能产生柔和而明亮的光,犹如清晨淡蓝色天边高悬的一轮白月,即便是朝霞流云也无法掩盖,故得了个诨名“白月灯”。
这样的灵宝,用“能用”两个字来形容简直就是暴殄天物。话又说回来,世间又有哪位修士能做到灵气充沛到把这种极品丹炉当做照明工具啊?
孟夜来悄悄抽了抽嘴角,一时也不知道该说谢琅是凡学大师还是壕无人性。
孟夜来深吸气,月牙眼弯弯,她干笑两声,回道:“谢公子,你猜我为什么不用白月灯呢,难道是因为不喜欢吗?”
谢琅不置可否的一笑。
鸦黑色微卷长发垂落于肩,柔亮的发尾随着他的脚步一荡一荡,他忽的又错开话题问:“小白常常来孟姑娘店里吃饭,不知饭钱几何?”
前半句是个陈述句。
孟夜来一愣,听他这语气似乎和小白相当熟,只是今天小白看见他的样子却不像是见到熟人那般热切嘛。
孟夜来想了想,小白好像是想来就来的,哪有饭钱一说。不过嘛,孟夜来想起那个被自己拿来放菜蔬的一品灵器,道:“当时他给了我一个含灵袋。”
谢琅道:“只要多付饭钱,就可以来姑娘的店中吃饭吗?”
他的声音很是好听,尤其是低头讲话时,嗓音微微压住,这种商量询问的口吻无论是问什么似乎都能令人心神一动。
孟夜来的确心中一动,抬眸看谢琅,然后……拒绝:“这恐怕不行。”
她是开甜品铺的,又不是开“小饭桌”的。有时候忙起来,自己吃饭都是凑活,哪能接这活儿?
谢琅低头,侧目看了她一眼,从袖中随手掏出一物递给她,莞尔道:“那这个当做饭钱,够不够?”
他本来就生得一副好皮相,便是画皮鬼去照着画,也难描绘出这优美相貌。尤其是那双琉璃静波似的眼睛,眼下一痕卧蚕,无须笑,就春意融融,显得十分风流。再一笑,当真是很难招架。
但是孟夜来却完全没有看到谢琅这很难招架的一笑。
只因她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谢琅给的东西吸引。
她捧着这巴掌大小的古朴丹炉,驻足,屏息,细细辨认,小心翼翼地将体内残薄的灵气逼入,炉内闪过一丝乳白色的亮光,转瞬消逝。
孟夜来当场瞳孔十级地震。
“这是真的’白月灯’??”
谢琅莞尔,“作饭资,够么?”??
孟夜来已无法拒绝,“够够够!”岂止是够!!
孟夜来一个穷人,本以为小白随手给的含灵袋就已经够可以的了,但鬼官不亏是鬼官啊,谢琅新官上任,出手阔绰地简直让人难以想象。若是将白月卖掉,连她的铺子带着铺子里最值钱的可动产含灵袋一齐买下也都够了。
不就是要吃饭吗!不就是搞“小饭桌”吗!
少女一双漆黑秾丽的眼睛顿时笑成明亮的小月牙儿,灯影映在她清澈的眼眸里,亮如繁星。
她把白月收进芥子袋,拍了拍谢琅的手臂,笑得无比真诚又狗腿,“谢公子你从今以后就是我的好朋友了,你要吃什么叫人来知会一声!绝对管够!”
谢琅唇角微勾,“原来在下和姑娘现在开始才是好朋友,真是令人伤心。”
青裙少女已经走到铺子门口,挥了挥手,没听见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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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夜来推开前店的门,家里的灯还亮着。
灯亮着,说明担担还在等她。
自从收养了担担,无论什么时候回来,家里好像总有一盏灯为自己亮着。
孟夜来心中一暖。
有担担的日夜相伴,才让孟夜来觉得,孟记不是一间冷冰冰的做生意的铺子,而更像是一个家。
少女穿过天井走进堂屋,屋灵果然还没睡,坐在房梁上,小短腿荡啊荡。
孟担担已经从贺家老宅回来很久,长夜百无聊赖,一直没有睡,在默默等孟夜来回家。
屋灵喜欢睡在房梁上。大梁上又高又干爽,穿堂风吹过屋脊下面三角形的尖尖,侧头就能看到水塘里倒映的星星和荷花缸里的重瓣小莲花,比从前潮湿滴水的井壁不知舒服多少倍。
咕噜——咕——
屋灵按了按肚子,不叫了。
旋即,咕噜——咕——又叫了。
担担心想,一般来说,睡着就不饿了。可是她还不能睡,要等阿拂姐姐回家。
她捂着肚子,低下头,正好看见走进来的孟夜来。
见等的人回家,孟担担“哗”地从房梁上跳下来,欢喜又小声,“阿拂姐姐,你回来啦。”
“我回来啦。”孟夜来点点头,摸了摸担担小脑袋,小揪揪散开,屋灵的发顶柔软。孟夜来半蹲下来,柔声问:“担担,你饿不饿?”
担担下意识地点头,然后马上心虚,猛力摇头,“……不饿,一点也不饿……晚上吃了很多,很饱很饱了。”
不能说饿,不然的话,省下早饭和晚饭去喂别的幽魂这件事迟早会被阿拂姐姐发现的。
却听阿拂姐姐叹了一口气,“这样啊,我本来有点饿了,想让你陪我吃点东西。既然你不饿的话,那我也就忍忍好了。”
孟担担捂住肚子,低头,小短腿在地上画圈圈,小声道:“其实也没有那么饱,还是能吃下一点点的……”
庖厨里,担担坐在灶下烧火,孟夜来煮了一大锅鸡汤馄饨面。
鸡汤是前几日熬好的,加了鸡腿鸡架和大骨棒放在大锅里煮,熬得浑浑的、浓浓的,分成几袋放在含灵袋里冻起来,随取随用。
小馄饨也是早先做好的,原来是做来当做早饭的。皮子薄,馅极少,一点粉红瘦肉藏在绉纱似的半透明裙摆里,吃起来滑得像上等绸缎,但是非常不顶饱,于是孟夜来又抓了一大把面条下去煮。
小菜圃里掐了一把葱,猪油、细盐加热鸡汤一冲,喷香滚烫。
孟夜来给担担的那碗盛得满满的,还怕不够,又卧了一只大鸡腿。
担担在灶下拿长苇草鼓捣着玩,等馄饨面做好端上桌,她手里的小玩意儿也做好了。她小心翼翼地将做好的小玩意儿递给孟夜来,献宝道:“阿拂姐姐,你看这个。”
孟夜来一愣,仔细看了看,旋即展颜,“是我们俩?”
苇草扎成的小玩意,一大一小两个牵手的小人儿,上面用一根小棍子吊着。这草扎稚嫩粗糙,但意外的栩栩如生,大的草人依稀能分辨出是个云鬓细腰的美女,小的尚是垂髫,依偎在美女的身边,形态眷恋。
孟担担饿极了,她端着大碗,大口吸溜了一大筷子面条,咽下去了才用力点点头。
孟夜来问:“担担,这是谁教你做的?”
是芙蓉街的那几个幼童幽魂教的。但她已经答应不跟别人说了,所以连阿拂姐姐也不能说。
担担把头埋进面碗里,筷子飞快在耳畔划送,支吾道:“……我自己学的。”
只听头顶清凌凌的女声响起,“担担,善良不是坏事,但善良的前提是不要伤害自己。”
她一路细想,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在厉城中刁麻子所招认的事情。一来是,贺家老宅之事阴司还没查出个结果,不想打草惊蛇。二来是,这一夜好长啊,夜已深,就让小屋灵睡个好觉吧。
孟担担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屋灵跃上大梁躺下,有点想哭。
鸡汤面暖暖的,真鲜。
好久没吃得这么饱,终于可以不用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安安稳稳地睡一个好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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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清明以后,生意好起来便是早起晚睡,忙起来的时候几乎每顿饭都是随便吃两口自家的点心糊弄过去,孟夜来自己也有点累。
从厉坛山回来的第三日,午间下了一场暴雨,到半下午,突然响起了雷声,轰隆隆的,一声赛过一声。雨势越来越大,淅淅沥沥,天地间都腾起了一股白色水烟,还没到黄昏便要点灯。
这种天气,自然也不会有客人。
傍晚的雨下得窗外蝉鸣声稀疏。
孟夜来早早地结束生意,掩了店门,认认真真地做一顿晚饭。
五月正是小河虾和红苋菜的季节。
晚饭的菜是酱油红焖小河虾,葱油莴笋丝,还有一大碗小白菜汆丸子汤。早上买菜的时候在甜水巷口的酱烧园子切了一刀叉烧,红亮亮油汪汪,切了片正下饭。
甜水巷中有街坊自己种了红苋菜,送了孟夜来一把,粉红的根,叶子乌绿的发青。下锅清炒,盛在白瓷盘子里朱翠离披,连肥白的蒜子都变成浅浅的粉红色。
晚饭刚摆上桌,前店便响起敲门声。
这种天气,谁还会上门?
孟夜来第一个想到是谢琅。
她摘下围裙,走过去开门,担担也跟过来,想看看是谁来了。
一开门,居然是一脸狼狈的小白。
孟夜来一脸“你没事吧”的问号,稀奇道:“好端端的天井不走,你干嘛突然敲门啊?”
担担被小白嘲讽惯了,有点怕他,看见是他就慢吞吞地往堂屋走了。
小白却是那晚以后左思右想觉得自己实在不该这么对屋灵。为了表示诚意,他今日特意现了形,谁料半途下暴雨浇了他一身,飘也飘得吃力,只能狼狈地来敲门。
一开门,却见大姑娘脸上有点点一闪而过的失望,小姑娘见了他转身就走,不由有点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