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消费成功!
孟记甜品铺的阴间分店中,伙计将满满一大包吃食点心递给幽魂,道:“您阳间的会员券里的余额已经全部抹干净。这张符箓我们回收了,欢迎下次再来!”
原本只是来碰个运气,随口一问,却没想到生前办的会员券当真能在阴间用。
幽魂客鬼又惊又喜,道:“好好好,一定会再来!”
中元节这天,有幽魂拿着阳间办的会员券在孟记甜品铺的阴间分店消费成功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厉城。
一时间,许多幽魂上门来问:“那我这个外卖符箓能不能用?”
“……这个券是我生前别人送的,我本鬼现在能用吗?”
“外卖能不能送到鬼市去呀?翻山越岭飘来一趟好不方便呢……”
“我没有会员券,用冥钱买能不能行?”
还有幽魂拎了一筐子小银饼小马蹄金来,小声问:“那个……我也没有钱,你们这边收不收陪葬品?”
当时在场吃甜品的客鬼中,有一个敏锐的便衣阴差,闻言立即放下奶茶,察觉出不对:有这么多陪葬品,还会没有人给你烧纸钱?
既然连冥钱都没有,陪葬品说不定也不是自己的。
阴差当场亮出身份,捉拿那幽魂回阴司一查才知道——
这人生前是个赫赫有名的盗墓贼,死了挖别人的坟更加顺手,专好掘人祖坟,偷人陪葬品,然后到鱼龙混杂的鬼市销赃。
这鬼生平也没点别的爱好,盗墓换来的钱全部拿来吃喝。
他乃是严大先生的忠实读者,新出的《幽魂食单》每季必追——不错,严秀才已是鬼界名人,这本小册每一季度便更新一版,读者甚众,前不久才荣膺“妖魔鬼怪最爱看的十本小书”第四名。
幽魂食单中的绝档祭品,这盗墓鬼更是非吃不可,是以盗墓搞来的钱虽然多,却已经半点不剩。
这不,一听说厉城里居然新开了家甜品铺,还是“幽魂必吃榜”上热度居高不下的孟记店主亲自开的分店,他还来不及去鬼市销赃,拎着小金饼就冲来了。
然后就被阴司鬼差抓了个现形,鬼赃并获的那种。
后来阴司常派便衣鬼差在孟记附近一带蹲点,后来竟然真又抓到几个逃犯鬼。
孟夜来本人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些事儿,旁的鬼啧啧称奇,赞道是孟老板做的点心真是好吃得让鬼都昏了头啊!
她听后,却只是微微一笑,十分谦虚地表示:“哪里,哪里,还差得远呢。”
跟前世某歌神演唱会上抓住六十多个逃犯的新闻比起来,的确差得远嘞。
中元节这几日,来询问的客鬼既多,孟夜来也不藏着掖着,爽快得很,直接在门口竖了一块告示,上面写得清楚明白:
“本店所有外卖券与会员券,均可阴阳通用。目下仅支持会员券与冥钱支付。”
阴间分店营业了一天,孟夜来便发现有个问题。
这分店的铺面样子,基本是按照阳间铺面现扎的,问题就在这里。
阳间生人赶时间,大多喜欢打包或者外卖,即便是堂食,也吃得很快,翻台率很高,所以阳间铺中的桌椅不多也足够用。
但是幽魂可不一样,阴世有大把时间等着挥霍消磨,不能说无聊,只能说是悠闲。
幽魂们买完吃食便要坐下,慢慢吃,细细聊,一杯奶茶,一块蛋糕,能吃一整天。
这就看出照搬阳间主店布置的问题了——布局虽然精致,动线虽然合理,但是供客人吃喝闲聊的位置不大够。
孟夜来紧急还魂,连夜请香烛店老板刘盛现扎了一批桌凳烧来,但铺中摆满了也不够坐。
最后她还是采纳了一目先生的热情建议,把他的小酒馆把搬到甜品铺子隔壁。
小酒馆挂在孟记名下,也收钱卖酒,在甜品铺里买了吃食可以直接去隔壁吃喝,但酒钱还算一目先生自己的收入,一举两得。
解决了座位问题之后,孟夜俩在心中默默记下,“以后再开分店,装修还得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因客而变呐。”
·
月上中天,夜虽已深,但节日里的厉城还是很热闹。
花岭边上,孟记铺边,小酒馆里,尤是如此。
自从这里有了花岭结界——阴间只有地标,没有地名,鬼众们不知道这地方叫什么,也不知道这花叫什么,索性便用“花岭”称呼——然后又有了孟记的甜品铺和小酒馆,鬼流量巨大,一夜之间,便形成了连片的街市。
完全不夸张,就是一夜之间。
孟夜里坐在自家铺子二楼,正在核对这几日祭品的账目流水。
账本对完,看得眼花,她便搁了笔,伸个懒腰,抬头一看,好家伙,窗户外面已经有了一条长长的街道!
街上魂火星星磷磷,扑闪扑闪,十分稠密。它们成群结队,跃跃而动,根本不用所谓的街灯,便照亮了一大片地方。
谁能想到,一天以前,这里还是黄土漫漫鬼迹罕至的荒郊?
这街道自然是两边的铺面夹出来的。
铺面又是哪里来的?
自然是大家从各处搬来的呀!
先前说过,阴间都是纸扎房舍,阴间又没有土地归属一说,哪片地空着,谁都能占,先到先得。
眼见花岭这边大热,鬼众们纷纷飘回家把自家奇奇怪怪的屋舍扛过来,一夜之间,这里便有了新的古怪街道。
孟夜来喃喃道:“阴间鬼还真是重新定义了什么叫‘平地起高楼’……”
“哎呀,糟了!忘记了!”
忙完了,她才忽然想起谢琅。前几天,谢琅约了自己出去,但她在厉城忙得完全忘记这事,已然失约,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等自己。
这边事情做完,她正要匆匆离去,只见阿檀飘上楼来,有点忐忑,道:“老板,你能不能暂且先别还魂?大家伙儿几个想送你一样东西,还在做,你能不能等一下?”
孟夜来奇道:“什么东西?干什么突然送我东西?”
阿檀不答,只有点害羞地道:“老板,你稍等,马上就做好!”没等她回答,便又飘下去跟娄二他们说:“快点快点,老板要走了!”
孟夜来本来要走,也不知道几个伙计在楼下鼓捣些什么,既然他们已经催促对方快点,她便只好等。
她闲得没事做,便轻轻一蹬,跳上屋檐,在屋瓦上坐下来看月亮。
无论身在何地,多么寂寥,天上都还有一轮月亮。七月半已过,月亮从圆圆的白米饼变成一丸两头尖尖的鹅蛋。
谁知她刚坐下来,便看见极远处的地平线上,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宽宽行来。
修士的眼目清明,她看得十分清楚,来人一身黑衣,窄袖长靴,乌发碧眼,不是谢琅是谁?
她举目时,这修长的身影还在地平线上。再眨眼,他已经坐到她身边。
见孟夜来在这里坐着,也没有去赴约,谢琅什么也没说,闲闲倚在屋瓦上,枕着手臂,支着长腿,好像他们俩便一直坐在这里看月亮似的。
谢琅要是问,她便可以解释,什么“我最近太忙”啦,什么“厉城里有夜无昼我没看时间”啦,什么“我刚才想要走但是伙计要我留下”啦,乱七八糟的借口在脑海里排队。
可偏偏谢琅什么都不问,孟夜来脸色微微发窘,只好小声坦白道:“我本来想去找你,有事耽搁给忘了,抱歉。……你找我什么事?”
谢琅莞尔:“也没什么要紧的事。等你忙完也再说也不迟。”
见她垂着头,一副很羞愧很抱歉的样子,谢琅微微勾起唇角,却来安慰她:“是我不好,下次应当在你不忙的时候找你。”
和风度翩翩的人做朋友,就是有这样的好处。他永远都不会叫你为难,永远都不会叫你难堪,甚至还会默契地找出一个堂皇的理由为你开脱。
他的话都已经体贴到这个份儿上了,她还能怎么说,还能怎么做?
少女讨好地往黑衣青年那边挪了挪,两个人坐得极近。她笑眯眯地脆声道:“那你陪我等一下,等他们做完东西给我,我们一起走。”
谢琅道:“好啊。”
脚下就是长街,热闹得很,喧嚷嘈杂的小酒馆中,各种声音传来。
幽魂们嚼嵌糕,吃甜品,嗑瓜子,喝奶茶,远远赏花,彻夜闲谈天,不知多么快活。
外面是漫漫黄土,有幽魂干脆刨土,堆成桌榻,透亮月色下,席地幕天,卧倒喝酒,悠悠的阴风一吹,适意得很。
如此惬意的氛围,不禁感染了孟夜来。
少女想了想,伸手在袖中的芥子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只黑溜溜圆滚滚的小瓦坛子,眉眼弯弯,道:“喝不喝?”
谢琅看着她,这会倒真的有点讶然,“是酒?”
“对啊。”
过中元节要“吃新米,喝新酒”,既然身在鬼域,怎么可以不入乡随俗?少女晃了晃小瓦坛子,笑道:“我新酿的,甜米酒。”
谢琅吃惊的是,她居然随身带酒,这也就罢了,下一刻,少女又道:“有酒无菜,好像不太痛快。”
她居然又在芥子袋里掏出两个小油纸包。
摊开,一包是亮晶晶的糖花生,一包是油汪汪的辣条和卤鸭脖!
仿佛知道谢琅在想什么,少女笑嘻嘻地说了一个非常实在的理由。
“自从上次被困在那个石头高墙的夹缝里面之后,我就习惯随身带上一些必需品和食物啦。
下次要是再发生那种事,你要是不能来救我,我也能自己多撑一会想想怎么逃出去——只不过很抱歉,我只准备了我一个人的份量,所以酒也只有一小坛。”
只有一小坛酒,两个人要怎么喝?
少女已经揭开小小坛口的蜜蜡,仰头喝了一口,然后非常不见外地随手递给他,真心实意地赞叹道:“好酒,好喝!”
若是别人酿的酒,这样赞美也就罢了,偏偏这米酒就是她自己酿的,她毫不谦虚,喜滋滋的,淡淡的眉毛飞扬起来,一脸“我怎么这么能行!”的样子。
谢琅微笑着看她,他接过酒坛子,终于忍不住也仰头笑起来。
旋即,他又道:“不会的。”
她正要问:“不会什么?”
谢琅已经开口,“不会不能来。无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
他声音低磁,十分郑重,仿佛许下什么承诺一般。
孟夜来一愣,却见谢琅已经仰头喝了一口酒,喉结滚动,落唇的地方正是她方才喝过的地方。
少女愣愣的,盯着那湿漉漉的坛口,有一点迷蒙,耳垂上慢慢浮现出艳丽的蔷薇色的红晕。
她夺过小酒坛子,动作很夸张地猛灌一口,借此掩去羞赧和不自然。
楼下就是小酒馆,跃下去要两个竹杯子并不难。
但仿佛是觉得麻烦,两个人谁也没有动,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地喝酒,吃花生,啃鸭脖。
……
楼下的长街上,幽魂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的化形了,有的还是一团磷光,所以一眼看下去,经常能看到鬼影对着空气中的磷光喋喋不休手舞足蹈,场面滑稽。
在这里,只要不去伤害别的鬼,鬼王不管,阴司不管,做什么莫名其妙的事情都可以。
倒吊在屋檐下,用鼻子喝奶茶,用脚拿筷子吸面可不可以?——可以。非但可以,路过的鬼还会大力鼓掌捧场。
飘在空中,忽然对自己的皮相不太满意,停下来,掀起头盖骨换一张皮行不行?——没问题。非但没问题,围观的鬼还会认真地给出一点小建议,“啊呀,你换了半天,还是第一张皮最好看!”
走到一半,忽然停下来站在街上放开嗓子,大喊一声,“有谁愿意来陪我聊天,我说你听,完全无偿!”——有没有鬼会来?一定会有很多路过鬼停下来,豪气道:“我愿意!我刚死,大把时间陪你!”
他们活着的时候本是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聊完天后,已经是十分交心的好朋友。
厉城中的幽魂,就是这么奇怪。
奇怪而温暖。
若是有生人无意中闯进厉城,一定会大吃一惊:鬼界居然还有这种地方。
和阳间鬼话本子里写的那种凄清寂寞、幽冷恐怖的刻板印象居然完全不同。
简直是群鬼乱舞,舞得棺材板都压不住的那种!
大部分的幽魂,和他们做人的性格脾气时候相比,居然更宽容,更温和,甚至更活泼了。
仔细想想,其实本来就该是如此。
都死过一次了,还管他娘的呢?
人活着的时候活泼健谈,死了做鬼难道就会突然变态?活着的时候乐善好施,死了做鬼难道就会突然去害人?
鬼话里写的厉鬼怨鬼固然可怕,但偌大的鬼界,平凡而可爱,普通却生动的鬼才是大多数。
小酒馆外面的台阶上,几条幽魂分别捧着嵌糕大嚼。
其中一条幽魂吃了一半,便哽咽起来,喃喃道:“这嵌糕,和我娘做的味道一模一样。她走了好多年,我活着的时候再也没吃过,没想到在这里吃的这个味道……我好想她,我真的好想我娘……”
这幽魂吃着吃着,忽然抱着油纸包大哭起来,菜油蹭了一脸,旁边的鬼却没有一个用奇怪的眼神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