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是做鬼的,死过一次的人,对凡事的格外包容,格外谅解。
几团磷火绕着他飞,落在他头上,仿佛是在摸他的头安慰。
他一边哭一边道:“呜呜呜呜,真的有家的味道……这是我们普通鬼能吃到的食物吗?”
有位长相憨厚的幽魂大哥感叹道:“是啊,真没想到,女修大人把这店开起来了。有朝一日,咱们普通鬼也能吃到阳间的味道。留个念想,真好。”
在哭的激动地截口道:“谁说不是呢,原先进厉城的,都些是人家看不起的孤魂野鬼,现在外面那些鬼都羡慕咱们呢!我原先在外面的大墓旁边认识的富贵鬼儿,对我们些穷鬼爱搭不理的,如今却来问我,有没有什么门路能住进厉坛……”
孟夜来觉得这位幽魂大哥十分眼熟,再听他说话,便想起来了——这不就是在当初她初入厉城在小酒馆里遇到的幽魂大哥么?
当初是这位大哥说的,她做的祭品,能让他们闻到气味,尝到味道,叫他想起活着的时候。
留下一个念想,虽然不能如何,但这么一点点念想,便已经是有些人一生的全部。
是这句话,才让她动了打击黄牛、在阴间开店的念头。
也是这句话,才让她明白,原来祭厉这件事,有着更为广博丰富的意义。
而她,可以努力成全这份意义。
……
小酒馆台阶上,有两条幽魂。他们久别重逢,却又囊中羞涩,于是只点了一个很便宜的酒酿米饼,外加一小壶便宜的水酒。
米饼切成两份,一鬼一半,拿油纸包慢慢吃着。
看他们的样子,应该是焦头鬼,这种鬼最喜欢吃大饼,如有人拿着饼在坟边经过,便会出声要饼,又被称为索饼鬼。
其中一个索饼鬼对另一个作揖,满是感激,道:“……那几年,多谢你照拂,你自己都吃不饱,还记得给我送饼……一直没来得及跟你说声‘多谢’……”
后者听到,咬了一口米饼,摆摆手,闷声道:“大过节的,说这些干嘛。吃饼,喝酒。”
千言万语,便在“吃饼喝酒”四个字里。
小酒馆旁边不知是谁刨了几座小土堆,上面扛来个破棚子,几个幽魂凑在破棚子下面划拳,赢了才能喝酒,输了罚回答问题。
坐在中间的幽魂穿着一件短毛马甲,兴致勃勃,高声道:“……哎,你们输了啊!唔,那你们就说说,你们离世前和所爱之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一个半大的孩子蹲在土堆上,放下手中的奶茶,顿了顿,捂着脸,懊悔道:“……我说的是‘不要你们管我,我恨死你们了’。”
鬼众一声叹息。
唯有中间那划拳赢了的幽魂愈发兴奋,指着另一鬼道:“大和尚,那你呢?”
坐在他旁边的幽魂头发短短的,是个还俗的和尚,只是不知是普通的和尚,还是佛修。
和尚幽魂沉声道:“我说的是,‘我走啦。嫁个好人,不要等我。’”
鬼众们意味深长地看一眼他的头发,懂了,大和尚后悔了,还俗了,然后死了。
鬼众们又是一声叹息。
一旁有个好心的长脸幽魂看不下去,打圆场道:“唉唉唉,你看你问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问题,越说越伤心。算了算了,别理他,不说了啊!走,有没有鬼想跟我一起去去鬼市看花灯的?”
马甲鬼凉凉道:“玩游戏嘛,怎么还玩不起了……再说了,七月半都过去几天啦?鬼市哪还有花灯啊?”
长脸幽魂争道:“就是有啊!”
一旁那半大的孩子插口道:“真的有,我刚从鬼市回来。那边的花灯原本只放三天,现在都已经七天了,还是很好玩。听说是鬼王大人让点的花灯,特别好看……”
中间的马甲幽魂哼道:“你这不孝子,生前和父母说那样的话,不反省就算,你还有心情去看花灯?”
那孩子正要反驳,街上忽然走过来一对中年夫妇,朝那孩子招手,笑骂道:“玩够了没?回家去啦。”
孩子从土堆上跳下来,朝中间那幽魂做了个鬼脸,道:“我爹娘都不管我了,要你管?”说罢,欢快地跑走了。
马甲幽魂:……
他转了转眼珠,忽然又问那和尚,不怀好意地道:“大师,那你心中一定很痛苦吧……痛失所爱追悔莫及的滋味可不好受哟。”
和尚幽魂一愣,忽然笑起来,却不是对他——而是对甜品铺走出来的一个姑娘。和尚温声道:“排了这么久队,累不累?”
那姑娘拎着篮子,摸摸他青瓢儿脑袋上短短硬硬的头发,十分泼辣,“你是不是等得不耐烦?我等你好几年,你等我这么一会子就不耐烦啦?”
和尚笑道:“我岂敢?”转头问长脸幽魂,“对了,这位朋友,我想带我夫人去看花灯,请问鬼市要怎么走?”
马甲幽魂挑唆不成,一脸忿忿:……今天再续前缘的人有点多啊。
鬼群中,忽然冲出来几条便衣阴差,高大的红毛夜叉鬼一把揪住中间那幽魂,一旁侏儒鬼站在红毛夜叉的肩膀上,喝道:“终于抓住你了!食怨鬼,别以为你穿个马甲我们就认不出你!”
食怨鬼靠怨气为食,不仅吃人的怨气,还吃幽魂的怨气。找不到食物的时候,惯会挑唆别人,勾起怨愤怨悔,危害阳间和鬼界的治安。
盗墓鬼掘坟,食怨鬼诛心,都是阴司要捉拿的逃犯鬼。
将那食怨鬼押走,夜叉阴差道:“大家别听这个坏鬼挑唆。珍稀阴世生活,切莫违法乱纪。”
鬼众们相视而笑,道:“谁听他的!”
“刚才就觉得这货坏得很!”
“走啦走啦,去孟记买点蛋卷,带到鬼市看花灯去咯……”
……
人的一生,会开始新的生活,会认识新的人,可能会和老朋友不期而遇,也可能在某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时刻,和有些朋友说了最后一句话,然后永远分别——很多时候,连他们自己也想不到,原来这样轻易地,轻描淡写地,就永远分别了。
可这一刻,孟夜来迷迷糊糊地想到,所谓生死,不过是一段生命结束,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可以天大地大无所羁绊,也可以寻寻觅觅和所爱之人重逢。
她忽然意识到重筑厉坛的意义——如果没有厉坛供养这些无主无祀的幽魂,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
少女脸上已有一丝酡颜。
她盯着长街上奇奇怪怪的幽魂,忽然转过脸,问谢琅,“厉坛结界那么大,要催动祭厉阵法,一次会不会要用很多修为?”
谢琅不置可否地勾唇,“也许。”
少女又问:“你说,北境鬼王他……他做这种事,是为了什么?”
重铸厉坛,再造枉死城,全都是吃力却未必讨好的事情。
谢琅道:“不为什么。”
少女喝了一口酒,眼睛越喝越亮。她蹙着眉,不响,仿佛是在思考一些很纠结很复杂的事情。
谢琅缓缓道:“也许只是因为,有朋友对他说过,变成孤魂野鬼,是一件很可怜的事情。他想要找到他的朋友而已。”
少女脑袋已经有点晕,却又喝了一大口酒,仰头看他,拍拍胸脯道:“我也出了一份力!”
从盘算着开这家阴间分店开始,她就没想过盈利的事情。到目前为止,都是拿阳间主店的利润在养这间分店。
聪明的修士不会这么做,精明的生意人也不会这么做,孟夜来脑袋闷闷的,心中却想,“但有时候糊涂一点,也挺好……”
有一种人,酒量不深,但喝起酒来,眼睛却越喝越亮,越醉越亮,让人搞不清楚她到底醉了没有。
孟夜来就是这种人,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这种人,一下子空腹猛灌几口酒,越来越起劲,抱着酒坛子不撒手。
谢琅发现这一点的时候,她已经醉了。
更糟糕的是,她觉得自己清醒得很,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谢琅低头看她。清丽的少女,雪白的面庞,耳垂、鼻梁上泛起浅浅酡红。
她的眼睛乌黑秾丽的,亮极了,心无旁骛地凝望着他,然后目光渐渐下移,盯着他的喉结,嘿嘿笑起来。
两人靠得极近,呼吸间有湿润的微甜的酒意。
谢琅唇舌微干,琉璃静波般的眸光闪动,低声道:“你看我做什么?”
少女笑得很甜,没头没尾的,忽然道:“谢琅,你真好。我相信你,我永远相信你。”
谢琅心下轰然一声,心脏仿佛被她紧紧捏在手中,细小的酥麻的喜悦涌上来,连呼吸也微微凝滞。
……
屋檐下的二楼,一目先生捧着一只托盘,托盘上一口大碗,领着阿檀娄二铁生几个人排队上楼,左看看,右看看,“咦,老板人怎么不见了”?
一目先生瞪眼道:“阿檀,不是跟你说把老板留下来吗!”
阿檀道:“我说了啊。老板原来是在这里啊……”
一目先生又瞪娄二,“让你做快点!还让老板等你!”
娄二委屈道:“本来就是费时间的汤嘛……我已经很快了……”
窗口,青裙少女轻飘飘地跳进来,身后还跟着个黑衣青年。
谢琅在小酒馆一掷千金买下刁麻子的绿豆糕时,作为小酒馆的老板,一目先生曾见过他,印象深刻。
此刻他捧着托盘小撇步飘上前去,笑道:“谢公子,您也在这里啊。哎呀,不好意思,我们只做了一碗汤。”
少女道:“什么汤?你们请我喝汤?”
娄二道:“是啊,老板!你对我们这么好,我们也没什么可以报答的,这几天阳间那么忙,你还亲自过来帮我们……我们合计了一下,想请你尝一尝我们这边的特产。”
少女道:“好。拿勺来。”
眼前的四条幽魂觉得老板好像有点不对,但是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只觉得少女的眼睛很亮,格外的水汪汪。
她虽然在跟他们说话,但是眼睛却直愣愣地看着前方。
一目先生看了看孟夜来,又看了看谢琅,愣道:“这……”
这是怎么回事……老板怎么跟喝醉了一样?
谢琅托住她的胳膊,道:“她喝了一点米酒。”
四个伙计面面相觑,均是想:“屋顶也没有下酒菜啊,怎么喝成这样?”
一目先生到底是开过小酒馆的人,也很有经验了,放下托盘,揭开碗盖,热切地道:“那正好,喝酒之后最适合吃一点疙瘩汤,阴间特产,暖胃哩!”
桌子上,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黑灰色糊状物。明明离了火,却还在“咕嘟——咕嘟——”缓缓翻着小泡泡,散发出极为诡异的气味。
孟夜来接过勺子,盯着这碗糊糊,有点懵:“……这是什么?”
娄二自豪道:“老板,这是我们阴间特产,泥浆疙瘩汤!”
孟夜来脑袋懵懵的,盯着这碗泥浆疙瘩汤看了一会,须臾,手拄着木勺,眼睛缓缓闭上……睡着了。
谢琅拍拍娄二,“做得很好。下次别做了。”
说罢,他弯腰,俯身抱起少女,不疾不徐地离开。少女揪住他的衣襟,闭着眼睛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角度,沉沉睡去。
留下身后四条目瞪口呆的幽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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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睡得极沉,不知睡了多久,睡醒已是大天光。米酒劲儿绵绵的,孟夜来头倒是不疼,但是肚子很饿。
她披衣坐起来,在床边坐一会发呆,薅了一把头发,懊恼地心想:“怎么回事……我为什么喝了半坛子米酒就醉了?以前明明不止这么点酒量啊……”
转念一想,幸好幸好,只是醉了睡了一觉而已。酒量不大,也不丢人。
外间传来一股甜甜的香气,她饿得肚子咕咕叫,走出去,正好看见百里。
她揉揉头发,道:“百里,你煮什么了,好香啊。……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百里搔搔脸颊,一副“不知道该不该说算了还是不说了”的表情,道:“……不是我煮的。”
孟夜来莫名其妙,往庖厨走去,“你干嘛让担担煮东西?”
谁知,刺团跟着担担,从前店走出来,一看见她,刺团笑嘻嘻捧脸,满脑袋的头毛都便成粉红色甜蜜泡泡的样子。
只有担担最正常,腼腆地低着头,小揪揪几乎要戳到地上去了,小声道:“阿拂姐姐……你头晕不晕……”
“……我还好,不太晕。”
但为什么眼前的三个人好像要晕倒了一样?
孟夜来隐约感觉到喝醉酒这件事情,好像没有她自己记得的那么简单。
她走到庖厨,正好谢琅走出来,唇角微勾,“醒了?”
孟夜来懵懵地点头,她往灶上探了探头,干笑两声,道:“你在做东西吗?好——”
忽然,她的目光落在谢琅的脖颈上。
雪白的肌肤,漂亮的喉结,只是侧面突兀地多出了一点樱桃色的红痕。
“香”字停在嘴边,孟夜来定住,巨大羞耻感如潮袭来,缓缓石化。